第一章 有女待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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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树阴里惟一的空板凳上,格雷尔一边抽泣一边吃着包有蔬菜的三明治。在他举起袖子擦鼻子的时候,我留意到他衬衫下摆露出的裤扣上别着一张名片。
我伸出手去,“格雷尔,这是什么……”
“嗨!”他拍开我的手。“那是我的名片。”这张名片又脏又皱,明显已经……多次,但我还是认出上面写着X夫人名字的暗淡字迹。
“这是谁的名片,格雷尔?”
“你知道的,”他拍着自己的额头,一副被我的无知激怒的样子,“哎呀,我自己的名片。帮我摇秋千好不好?”
等吃完饭,又摇他玩了一会儿秋千,就到了他该去上课的时候。我冲他跑进公寓的背影喊:“好了,再见格雷尔。明天见。”他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朝我伸了伸舌头,又转身跑了。“怎么样,有趣吗?”我朝其他保姆笑笑,好像说:“哦,这个吗,这是我们的舌头游戏。”
我一上开往学校的地铁就把蓝色文件夹打开,里面夹着我的工资袋。
From:X太太
721公园大道,9B公寓
纽约,纽约州,100021
亲爱的南妮,欢迎你!这里附有一份格雷尔的课外活动表,凯特琳会带你熟悉整个过程的。
但我相信这些地方你一定去过!有问题就问我。
谢谢!
X太太。
又及:我又附了一份解闷用的活动表。
又又及:下午最好别让格雷尔打盹。
我看了看计划表,她说对了——表上的每一项活动我都是老手。
星期一
下午2点到2点45分:音乐课,公园大道和麦迪逊大街之间的95大街(这家久负盛名的音乐学校收费奇高,那里四年级的老生常常像冰冷的石头一样坐在一起唱童谣。)
下午5点到5点45分:妈咪和我,莱克星敦第92大街(按上面讲的妈妈应该参加,但实际上却半数以上都是保姆相随而行。)
星期二
下午4点到5点:游泳课,绿柏油学校,东端大街第90大街(想像一下,一个穿着夏奈尔泳装的瘦弱女人和五个穿着穆穆袍的保姆向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齐声哀求的样子:“快到水里去吧!”)
星期三
下午2点到3点:体育课,公园大道第64街
下午5点到5点45分:空手道,第92街莱克星敦(先做50个俯卧撑作为热身——令人战栗)
星期四
下午2点到2点45分:在家里跟希拉德小姐学钢琴(受折磨的该是所谓的“钢琴”吧)
下午5点到6点:法语课
星期五
下午1点到1点40分:滑冰(冷得要死,还很潮湿。锋利的冰刀到处飞舞,……)
若有以下活动,我会随时与你联系
见配光师
看正牙医生
看理疗师
看古印度草药医师
万一停课,允许下面这类外出
古根海姆美术馆苏荷分馆
摩根图书馆
法国烹饪学院
瑞典领事馆
植物园的兰花厅
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大厅
德国表现主义系列作品展,任何带有副题的展览也可以
我耸耸肩,让我吃惊的是尽管我只工作了两小时,她却付了我全天的工资。信封意味着做保姆主要的额外补贴。以往的做法是记账并支付现金,这样我就老是希望她能多给个十几二十的。我认识一个女孩,住在雇主的家里,那家的男主人总是乘他老婆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在她的门底下塞些百元大钞,结果惹得老婆大吵大闹。这就像坐台一样——你永远无法得知顾客对你的服务是否满意。
“凯特琳?嗨,我是南妮。”我说。X太太说我的同事是金发的澳大利亚人,这使得我很容易就能在如海的面庞中认出她。
凯特琳从学校的台阶上抬起头,她穿着伊索•拉科斯特牌的衬衫和牛仔裤,腰里绑着一件运动衫。她右手拿着格雷尔的苹果汁,里面已经插有麦管。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正当她站起身回应我的招呼的时候,我们受托照顾的小家伙和他的同学下课走了出来,院子里登时热闹起来。格雷尔穿过人群朝凯特琳走来,但他看到我就一个急停,明显泄了气。
“格雷尔,今天下午南妮和我们一起去公园,那不是很好吗?”我从她的语调中猜想她还不是很确信我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战争了。“他每天放学后脾气都是这样暴躁的,但只要吃过点心就好了。”
“我相信。”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开始吃点心和找玩伴。我对她在安排格雷尔的活动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感到吃惊。他不断地和三个同班同学交谈、尖叫,身上只穿件运动衫,书包打开着,……她则像个操纵木偶的人,使得这出戏得以演下去。我甚至考虑作些笔记。“右手把住手推车的把手,左手脱下运动衫,往左迈两步然后蹲下。”
其他人还在叽叽喳喳说话,我们则朝公园走去。她轻松地赶着格雷尔往前走,虽然他的身上背的东西已经不轻,包括沙滩小玩具,课本和作业本,还有储存的大量零食。
“格雷尔,你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谁?”我问。
“闭嘴,傻瓜。”他说,踢了我一脚。余下的路我始终离他远远的,以免碰着他的手推车。
吃过午饭后,凯特琳带我去操场认识其他保姆,其中大多数人是爱尔兰人、牙买加人和菲律宾人。这些人仅是对我客套几句而已,我觉得自己在这儿结交不到多少朋友。
“那你一周中都做些什么呢?”她有点怀疑地问。
“我是纽约大学的高年级学生。”我说。
“我真无法想像她是怎么找到愿意只在周末工作的人。”什么?什么周末?
她把马尾辫重新扎了一下,接着说:“说真的,人总得在星期五之后喘口气。我知道他们在乡下有一个佣人是周末上班的,但我猜想……你打算星期五和他们一起开车或坐火车去康涅狄格州吗?”她炯炯有神地看着我,而我则一脸的迷惑。
接着我们俩突然认识到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谈谈“交接”的事呢。我又不是替补上场的,我是来取代她的。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我岔开了话题。“那张名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噢,那个破玩意儿。”她欲言又止。“他到哪儿都带着它。有时别在裤子上,有时则是睡衣上。太太都快气疯了,而没有这玩意儿他甚至连内裤都不愿意穿。”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突然不说了。
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回到沙箱旁,另一家子也在这里玩,从他们的打扮和兴致勃勃的表情上看像是游客。
“这孩子真可爱。他就是你的孩子吗?”那家子的妈妈用带中西部的口音问。我才21岁,而格雷尔已经4岁。
“不,我是他的……”
“我告诉过让你滚开,你这个坏女人!”格雷尔竭尽全力地吼道,同时推着手推车朝我撞来。
血涌上了我的脸,本能的自尊令我反唇相讥:“你……蠢货!”游客那家子正专注地在盖他们的沙堡。
我甚至想在操场上就地搞一次民意测验,问问我是否应该“滚开”,而我如果不那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叫我“坏女人”?
凯特琳把手推车扶正,好像这也算是游戏的一部分。“好吧,像个男子汉地看着我,叫我来抓你!”她大笑着满操场追他。他在滑梯上滑下被她捉住,躲在单杠后面也被她抓住。
无论他怎么躲藏无一不被捉拿落网。我慢慢加入他们的追逐游戏,但碰到他祈求的眼神和“别这样”的请求便只得放弃了。我朝板凳走去。我在一旁看他们玩,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她在与孩子打交道方面是个高手,善于营造轻松融洽的氛围。她都可以做他的母亲了。
最后,凯特琳把格雷尔拖回到我眼前,手里攥着一只飞盘。“格雷尔,为什么不来教南妮一起玩飞盘游戏呢?”于是我们三个站成三角形阵势,她先把飞盘扔给我。我接住飞盘扔给奥雷尔,它优雅地伸嘴接住然后跑回来。我从小狗嘴里拿过飞盘重又扔给凯特琳。她接住飞盘扔给格雷尔,格雷尔又扔回给她。感觉上有数小时之久,只要轮到格雷尔和我面对面,这个游戏就得戛然终止。他就是拒绝我的存在,并且总是向我吐舌头试图证明其他什么。我们不停地玩,因为凯特琳想把他这种习惯纠正过来,她觉得他总有累得不行的时候,到那时他就会把飞盘扔给我了。而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把目标给定高了。
三天后,正当我俯下身去拣格雷尔扔到大门口的脏鞋时,前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关上了。我蓦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他的运动鞋。
“妈的。”
“我听见啦,你说‘妈的’。你说了!”我隐约能听见门里面格雷尔快活的叫声。
我稳了稳嗓子,用低低的威严口气命令:“格雷尔,把门打开。”
“不!我可以伸指头而你却不行。我在朝你吐舌头。”他在朝我吐舌头。

好吧,我有几种选择。
选择一,敲那个古怪管家的门。我要干吗呢?叫格雷尔吗?邀请他过来喝茶吗?他从门底下伸出他的小手指头。
“南妮,来抓我的手指头呀。快!快来!抓住它们!”我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踩他的小爪子。
选择二,去看门人那里拿备用钥匙。等到他到X太太面前告完我的状,即便我是琼•克劳馥也不会雇我了。
“你还不玩去?我要去洗澡了。你别再回来了,好吗?妈妈说过你不用回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是走了的样子。“洗澡去喽。”
“格雷尔!”我屏住气大叫一声,“不要走,我有份惊喜等待着你。”
选择三,等X太太回来告诉她真相:她的儿子是个自闭症患者。
正当我准备采用选择三的时候,电梯门滑开了,X太太和邻居以及看门人一起走了出来。
“南妮?南妮,我不想看到你这么吃惊的样子。走吧,真的,快回去。”好吧,至少我们都长进了。邻居哼哈几声进了自家的房门,看门人递过带来的包裹也乘电梯走了。
只有我手里还拿着格雷尔的鞋子。
X太太救场似的拿出钥匙:“得,让我来开门。”她笑着把门打开。但她的动作快了一点,碰到了格雷尔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南妮折断了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断了!滚出去去去!滚滚滚滚滚!”他一下坐到地上,悲伤地抽泣着。
X太太弯下腰,像是要去扶他的样子,但马上又直起身来。
“看来在公园里你真的累着他了!你回去吧。你一定有很多作业要做。星期一见,好吗?”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放下他的鞋去拿我的背包。
我清了清嗓子。“他扔了他的鞋,然后……”
听到我的声音,格雷尔发出一声清脆的哭叫:“走走走走走!啊……”X太太大方地笑着看他在地板上扭来扭去,做手势示意我可以去乘电梯了。“呃,南妮,凯特琳不会再来了,但我肯定你已经找到了处理这一切的窍门。”
我带上门,又一次孤独地置身于熟悉的门廊。我等着电梯,格雷尔在那头尖叫。我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我吐舌头。“别管我的闲事!南妮。”
父亲津津有味地喝完最后一勺馄饨汤。“你永远都无从知道。也许这个凯特琳有了其他工作呢。”
“我没听明白……”
“你喜欢这孩子?”
“除了把我锁在门外这种告别方式以外……嗯,是的,我喜欢。”
“唉,你又没有和这些人结婚,你只不过为他们工作——什么?一星期15小时?”
服务员递过盛着幸运小甜和账单的碟子。
“12小时。”我伸手抓过一片饼干。
“就是啊,别那么卖力。”
“但我到底拿格雷尔怎么了?”
“和这些人打交道是需要很长的磨合期的。”父亲以他做了18年英语老师的经验告诫我说。他抓了一片饼干,握住我的手。“来吧,我们去散散步。苏菲再也不愿盘腿趴在那里了。”我们绕出餐厅朝西端大道走去。
父亲把手伸进运动夹克的口袋,我则挽住他的胳膊。
他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饼干。
“在想什么?”
他锥了我一眼。“我快吃完我的饼干了,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
“这玩意儿不错。”我原地站着,双手交叉等着他。
“你轻松、单纯又幽默。这小魔头却死气沉沉,是个经常吐舌头蔑视女人的家伙。他如果再行非礼,我就要让他吃闭门羹,或者对他不客气,包括一切对他不利的措施。你在两秒内冲到他面前,低声告诉他再也不得这样。这是不行的。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之前,扬长而去。你要让他知道他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但必须得有限度。你必须让他知道什么样子是做过了头。相信我,他会变得可爱起来的。现在我去索菲斯特,你在这儿等我。”
他消失在走廊中,我则透过高楼之间的缝隙望着桔色的天空。几分钟之内,苏菲就从前门冲了出来,父亲手里的皮带被绷得紧紧的。它来回转着圈子,像往常那样向我撒娇。我蹲下身抱住它的脖子,把头埋进它那棕白相间的毛发里。
“我来溜它,爸爸。”我拥抱了它一下,接过皮带。“和比你矮3英尺而且从不顶嘴的人打交道比较好。”
“而且只为生理上的需要吐舌头!”他在背后嚷道。
又是一个星期一,我站在格雷尔学校外的人行道上。遵照X太太的严格指示,我早到了10分钟,翻开备忘本标明完成下两篇论文的最后期限。突然一辆出租车在街角一个急停车,吸引了我的注意,周围喇叭齐鸣,一片混乱。一个金发女子面色冰冷地走到遮阳篷下面。车辆重又开始流动,她走了。
我伸长脖子试图找出那名女子,想知道她是否就是凯特琳。但是公园大道对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市政维修员在那里擦洗铜制的消防龙头。
“怎么又是你!”格雷尔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过来,好像走在去刑场的路上似的。
“嗨,格雷尔,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犹克。”
“犹克?犹克是什么意思?”我拿过书包,递上果汁。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犹克?”我替他扣上扣子,为他削梨。
“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在他的手推车前蹲下,凛然地看着他。“看着我,格雷尔,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我恨你!”
“那没问题,你认识我时间不长,但我却很喜欢你。”他开始用脚踢我。“我知道你想念凯特琳。”听到凯特琳的名字他愣了一下,我用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你可以想念凯特琳。你想念她说明你爱她。但你同时却在伤害我的感情,我知道凯特琳是从来不想让你伤害任何人的感情的。既然现在我们俩在一起,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个碟子一样。
我们走出院子的时候,阴沉了一个上午的天终于开始下起雨来,我赶快把格雷尔推到公园大道721号,好像参加手推车奥运会似的。
“哇……”他叫了起来,我推着车像跑车一般呼啸而过,反应迅速地绕过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水塘。我们跑进走廊时全身都湿透了,这样淋雨他会得肺炎的,我祈祷X太太不要在家看到这一幕。
“我已经湿透了。奥雷尔,你淋湿了吗?”
“我都湿了,我都湿了。”小狗神情愉悦,牙齿却在打颤。
“我直接把你送上楼,然后洗个热水澡。有没有在洗澡的时候吃过午饭,格雷尔?”我把他推进电梯。
“等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我把手推车收到脚踝之间以让开空间。“哦,快!”
“嗨,谢谢。”他说。我抬起头来,雨水打湿了他那头齐额的长发,还有已经磨损了的T恤衫和他六英尺高的魁梧身材。天哪。
电梯门关上后,他蹲下身直接对着手推车问:“嗨,格雷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淋湿了。”格雷尔指指身后。
“嗨,淋湿了的小姑娘。你是格雷尔的女朋友吗?”他对我笑着,把湿发捋到耳朵后面。
“他恐怕还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我说。
“我说格雷尔,可别让她给溜了。”要是你来追我,我发誓一定让你如愿。我在心里对陌生人说。
时间过得真是短暂,电梯很快就到了九楼。“小家伙,过个快乐的下午吧。”我们走出电梯时他这样说道。
“也祝你下午快乐!”电梯门关上前我喊道。但是,你是谁呢?
“格雷尔,他是谁?”我把格雷尔从手推车上松开,换下湿衬衫。
“他是H•H,住我们楼上。他上大孩子才上的学校。”我脱下他的鞋和裤子,抓过午餐袋。
“哦,是吗?在哪里?”我跟着光光的小**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他想了一会儿,“是小艇去的地方,还有灯塔。”好吧,两个音节,听起来像……
“港口?”我问。
“是的,他去港卡(口)。”
“好吧,格雷尔,你坐到浴缸里去。”我把他抱到浴缸上。“格雷尔,你有绰号吗?”
“绰号是什么东西?”
“就是除了格雷尔以外别人称呼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格雷尔X。这就是我的名字。”
“好,让我们来起一个吧。”我把他放进浴缸,递给他天然花生酱和温柏果子冻做的三明治。他一边大声嚼着三明治,一边在水里扭着脚指头,我看得出这么做让他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快感。我环顾浴室四周,眼睛落到他那蓝色的芝麻街牙刷上。
“叫格卢弗怎么样?”我问。
他把头歪向一边,表情凝重地认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试试看。”
保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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