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自从那日神幽救了妇人丈夫之后，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原本东门一事，已让寻常百姓对他有了诸多传说，而妇人丈夫事件之后，他更是成为临淄百姓茶余饭后不可缺少的话题。为人貌美，又心存仁慈；医术高超，又不清高孤傲。这样的医者哪个百姓不想一睹其容？
渐渐的，将军府每天的不速之客从两三个发展到七八个，又从七八个发展到十几个，最后俨然成为了一个医馆，每天人来人往的，侍卫连大门都用不着关，只消守着就好。神幽也干脆在后院搭了个台子，接待起来看病的人。小笨则每天忙上忙下，一会招呼，一会配药，像个小伙计。
阿纳柯西纵然有满腹的不愿意，也是无可奈何。谁让他欠了人家呢？况且他白天多数时候都在宫里，根本管不来也顾不上，他只有每天傍晚赶回府中时，才能强硬地潜走那些不肯散去的百姓。而神幽亦是答应过他，每天都要按时上药，这才被获许在将军府摆摊替人看病。
倒是无卓一有空就跑来将军府刁难一番。他实在不明白，临淄城里内的医者又不是只有神幽一个，他无卓负有盛名多年，从来也没见过有这么多人来找他看病，偏偏这个毛头小子医术平平却受尽百姓爱戴，他心里当然会不平衡。
于是没几日，他也搬了桌子放在将军府的后院内，挂上自己的招牌，与神幽并排而坐，只等着百姓上前。可是等了数日，也没见有人过来看病。倒是人家那边，始终热热闹闹的，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无视他的存在。耐着性子，无卓又等了几日，终于有天来了个小孩。无卓心中一喜，立刻摆出笑容，也不问人家看的是什么，直接抓了孩子的手腕就来把脉。或许是心太急，抓的力道太大，那孩子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还边委屈地说：“老爷爷，你干嘛抓我？我不过是想问问茅厕在哪而已嘛。”
众人轰然大笑，无卓却是受尽打击，赶紧撤了桌子躲在后面的屋子独自哀悼。接着刚好碰见在那边抓药的小笨，想也没想就抓他过来，也顾不上脸面，劈头就问：“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小子？”
小笨径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道：“是你自己立下规矩，非穷人不医、非半死人不医、非奇难杂症不医，怪得了谁？”
“可是我不是很早就废除那规矩了吗？”无卓满腹委屈地看着小笨，却又遭到他的一记白眼。
“除了对王的命令不敢违抗，你何时真的废除过？稍稍有点钱的，你就嫌人家有钱不知道请好点的大夫，浪费你的时间；人家病的不重，又非疑难杂症的，你又嫌人家的病症毫无研究的价值，也不肯为人医治。这临淄城中谁没吃过你的闭门羹？还有哪户百姓肯让你医治？”
无卓拖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觉得有些道理，原来并非是自己医术得不到认可，而是根本没有人有医治的必要。想到这里，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算啦，神幽愿意医就让他去医好了。反正医好的人再多，也不代表他的医术就在自己之上。只要他一日没超过自己，那么他就还有机会纳他为徒。得意的笑了起来，无卓完全没有顾及到旁边有一个人正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径自站起身，拍拍一身的灰土转身就要走人。却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叮嘱道：“对了，告诉你们将军，神幽的伤口就快愈合了，如果不想留下太深的疤痕，该是时候找一处清静之地，好让他浸泡温泉，安心疗养。”
小笨撇撇嘴，不屑道：“将军早就找好地方了，哪还用得着你提醒。”
“噢？在何处？”
“城西观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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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日山位于临淄城西郊，约莫十几里开外的地方。顾名思义，之所以叫观日山，是因为在这里可以登高望远，看到很美的落日。日出在这里是很难看到全景的，因为往东刚好就是临淄城，虽然一座城并不足以挡住日出的光华，但毕竟有损全景，自然是不如落日的景观来的壮丽。
“那么，为什么不叫落日山？”
初入山中的别院，神幽有着莫名的兴奋。这在阿纳柯西眼中看来已是极大的奖赏，要知道，想让神幽动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初选在这里建造别院，一来是因为这里有极好的温泉，可以为神幽疗伤安神，二来是因为这里有一些像当初他遇见神幽的山谷。他知道神幽喜静不喜动，于是他特意命人建造了这间别院，大至一山一石，小至案前摆放，皆是按照山谷里神幽那间小屋的风格来设计的。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无非也只为了博他一笑。如今，他虽是没有笑，眼中的波光灵动却也让他心满意足。
“屬氜国的名字其实有逐日之意。在我们国家古老的文化中，人们相信只要追逐太阳，就可以找到永不日落的地方，从而获得永世不竭的力量，生生世世拥有繁荣。落日与这层意思相悖，被认为是不祥的征兆，因此才没有用落日做名。”
神幽趴在案上，目光有些深远：“你认为，真的有永世不竭的繁荣吗？”
“这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愿望。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纷争，除非一统天下，不然就会有无休止的战争，而战争势必会让一个国家从没落变为繁荣，又从繁荣步入没落。如此循环，不会停止。”
神幽不语，眉宇间却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愁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喃喃道：“若是没有野心，就没有战争了吧？”
“战争，未必都是为了野心。有的战争旨在侵略，有的战争却是无奈的反抗。这道理就好像你不去伤人，别人却未必不会伤你一样。若是想要不受伤害，反击有时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阿纳柯西说完最后一句话，目光定定地落在神幽的脸上。这话，他是刻意说给他听的。善良、容忍，本都不是坏事，可是生于乱世，单单只有忍让是不行的。忍让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阿纳柯西心随念转，忽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小时候父亲教自己习武，也教自己如何御敌、如何带兵，那时的自己才不过四、五岁。小小的人儿，连走路都还不是十分稳当，却要提起比自己身体长出如多的兵器，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每每见到其他同龄的孩子有父母疼着护着，有同伴陪伴玩耍，心里就有许多委屈。他也哭过，闹过，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习武，可是父亲总是不言不语地看他哭看他闹，末了，等他累了倦了，才以冷冷一句“不练完不许休息”断了他所有的念头。既然无论怎样闹都不能废弃不练，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有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好好练习。
曾经，他也想过，为什么一定要武功盖世，又为什么一定要兵行天下。直到父亲战死沙场，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他的尸首都不能找回时，他才知道要想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他只有变强，再变强，强到任何人都无法超越。从前，他是为了家人；之后，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如今，他一再地留恋都城，迟迟不愿返回边疆，又是为了什么呢？
叹了口气，心中竟是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待到回神，才发现身旁的人早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山中的岁月比城中有更多的凉意，冬日将近，眼前的人却还只是穿着一件薄纱，不由地叫他担心。他就这样睡了过去，一点都不在意寒风蚀骨，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儿想让他明白以强治强的道理，或许是件残忍的事情吧。阿纳柯西笑了，他忽然觉得也许正是因为神幽心中无一物，才让他的纯真在这乱世显得尤为可贵。
缓缓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案上之人的身上。接着，阿纳柯西轻轻地抱起他，朝着卧房走去。怀中的人动了一动，似乎睡的并不安稳，但是他没有醒，只是眉头稍稍有些紧。是在做噩梦吗？阿纳柯西满脸的温柔之色，一个情不自禁就低头吻上了他紧蹙的眉。
“影，不要离开我……”神幽殷红的唇微微翕动着，却让阿纳柯西的心瞬间冰冻。
影……又是这个名字……
作者按：下星期某牙要出差，因此，从周二到周五文章暂停更新。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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