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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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跳水队的更衣室里,韩旭敲破了他从大芳宿舍地面上捡起来的一个啤酒瓶,敲碎了,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仍然是瞬间刺痛的感觉,紧接着有一些火辣的疼痛,鲜血就涌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流,一直滴落在地上……
在北宁市立第一医院的病床上,梨子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的柔弱和彷徨,这是梨子常有的表情。你看着梨子你会想着给她寻找一个海港,让她安心做那个美丽的海的女儿,梨子有一张童话般的脸,是那种不经任何风霜的城市女孩常有的脸,带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单纯。窗外透进来金色的阳光,宽大的梧桐树被风轻轻地吹着,窗台上落下几片橙黄色的叶子。韩旭睁开眼睛对视着梨子的目光,他醒了。梨子轻轻握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扣着他的十指,梨子的手很凉,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韩旭的手臂上。她抽泣着,新的眼泪再次滑落,眼睛看着韩旭左手手腕上的绷带,白色的绷带上仍有着殷殷血迹,“你真的要死么,如果是,你应该让我跟你一起死。”
梨子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弱弱的,轻飘飘的,她措词总是那么的小心,深怕伤害到任何人。韩旭的心立刻就柔软了起来,就在昨晚上,他还是那么地毫无畏惧,而此刻,在梨子的眼泪面前韩旭就感觉无地自容,更多的是感到羞耻。虽然梨子一定不会这么想,她会把一切关于韩旭的事情美化得清清楚楚。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是那样万般无奈地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梨子一直陪着韩旭直到天色渐晚,她趁韩旭睡着的时候轻轻地唱着这首歌,韩旭喜欢听她的声音,梨子唱歌和说话的声音都非常小,韩旭对此毫无怨言,他甚至觉得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集中精力去听这样微弱的歌声,因为在韩旭最灰暗的日子里梨子的歌声曾经是唯一的安慰。韩旭已经醒了,却闭着眼睛听梨子的歌唱,梨子终于停下来时,韩旭睁开了眼睛,梨子笑着说,“终于醒了啊,你可真能睡,你爸爸妈妈刚走呢,他们来看你好几次你都在睡。”
“嗯。”韩旭点头,韩旭常常认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悲剧都是由他的父亲造成的。这悲剧之所以悲是因为剧情的发展和剧中人物完全是真诚和毫不虚伪的,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想象进行着。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执著于跳水的人,也许他就不会不到五十岁就患上那么严重的伤病,如果他像梨子父亲那样选择当兵或者像阿良父亲那样经商,或者我们会变得更有钱一些。韩旭想,家里的一切就不会陷入困境,而他也就不用整日被困在跳水馆里练习枯燥的跳水。于是韩旭对父亲总有一些怨恨,想起他心里总有些微微的疼痛。

他常常对父亲年轻时的选择感到悲愤,儿子对父亲的青年时代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呐喊。如果换作是我,在改革开放的最早的那几年,我一定早发大财了,还用得着低眉顺眼地巴望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吗。韩旭想着,一直这么想。
其实父亲是一个极其严厉的人,韩旭很怕他。他原本是北宁市跳水队的教练,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省跳水队的队员,只是他从未入选过国家队,没有获得过任何大型比赛的名次。
韩旭记得母亲在那些倒霉而贫穷的日子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爸十七岁的那一年在跳水馆里被北京来的人挑走,我们现在的生活一定会很不一样。”
韩旭腻烦母亲的这句话,母亲已经习惯于把这句话当作她生活的调剂品,她习惯把这句话当作生活困境中的麻醉剂。她是北宁市中药厂的女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药渣从机器里铲出来,她有很严重的肩周炎,并伴着一些提早到来的更年期症状,整日絮絮叨叨。
我讨厌家——这四个字是个简短的句子,主语和宾语中间夹着的那个动词在我们的日子里实在太常见,但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韩旭身体里最最巨大的悲伤,一个人如果连家都讨厌,他的日子一定是可耻的,而这个陈述句假若要成立,需要经历常年累月的失落绝望和悲哀,这些韩旭都做到了,于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这个句子,于是他常常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溜到床上,他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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