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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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清亮却又柔和的桃花瓣从枝头盈盈摇落,纷飞在清逸飘渺的风间,竟压得别的花儿失了颜色。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坐在桃树下,白皙的纤手脉脉地抚弄着面前的古琴。他绸缎一般的头发随意地散在风间,那张脸仿佛不是人间的,就算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也未必有他的那般风姿卓绝。他身上的那种白却不是如天上云一般清清淡淡,而是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穆萧静静地倚在附近的树边,望着那个在桃花雨下衣袂翻飞,淡定轻笑的男子。
他的手只在琴弦上那么一划,万物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竟像是他们都怕亵渎了这白衣落英的意境。最后,那悠悠琴声竟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让人突然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他的手蓦地一收,一曲终了。抬起头,看向旁边站立良久的人,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你来了!”
穆萧抬眸一笑,“你这世上第一乐师的名号可真不是虚得!”
男子突然冲穆萧眨了眨眼,嘴角绽开了一个邪魅的笑容,“总是听到美人的称赞,玄重可是会夜不能寐的!”
穆萧又好气又好笑,“若是那些倾慕你的人看到你这番样子,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呢?”
玄重站起来走到穆萧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这普天之下,真正知道我就是云玄重的,除了你,还有几人呢?”
“这世上奇人异士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自得地笑道:“世上人只道第一乐师是仙风道骨,深不可测的高人,怎么会把他和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小子想到一处去?”
“若是你哪天在外面喝酒,兴致一起,到处和别人说你就是云玄重,也未尝就是没有可能的。你那随心而定的性子,保不准哪天就把你自己‘卖’了!”穆萧抿嘴笑道。
“原来我在阿萧心里是这么个孟浪的人物啊,”玄重两手一摊,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就是说不过你的伶牙俐齿。我认输还不行吗?”
穆萧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玄重,不禁“扑哧”地笑了,“你呀你!这到底是谁说不过谁?”
她笑了班上后,敛了敛神色,定定地望着眼前似是不染纤尘的男子,说道:“你还是执意不肯帮我吗?”
“阿萧,我不明白。”玄重的脸色蓦地一沉,别过头去。
“玄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玄重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阿萧,我的苦衷你是知道的。”
穆萧淡淡地笑了,“苦衷?你说自从你中意的女子再不舞时,你就断了为他人配乐的念头。可是,玄重,你到底要将自己禁锢到几时呢?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日起,你哪怕笑得再开怀,心底怕是都没有十分的开怀吧。故人心易变,你又何必介怀到今日呢?阿萧并非想让你为我配乐来夺花魁,只求你忘却旧时,真正地活在当下。玄重,你放下吧。”
玄重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邂逅。
那时,他坐在酒铺里,面前堆满了数不清的酒壶,他手里却还执着筷子一遍遍地敲打着桌面,“当年你非天人我非臻,明媚鲜妍乱红尘。而今嫣嫣随雾乘,空作狂人颠浮生。”敲着敲着,自己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店里的其他客人不知道他就是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第一乐师云玄重,只当他是疯疯癫癫的酒疯子,在身后小声议论,他却笑得更欢了。
突然,一个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这有人要听曲吗?不要钱的!”
他闻声抬起头来,依稀间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带着面纱,手中抱着一把琵琶,站在门口询问。她穿的朴素至极,却流露出了一种还未绽放的美。
酒铺的老板皱了皱眉头,“走走!到这里捣什么乱!”
“慢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叫道,“让这小妞进来唱一曲给大爷们听听!”
酒铺的老板一看是荆州里有名的无赖李四,连忙赔笑,把女子迎了进去。云玄重突然兴致大起,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子要做什么。
女孩坐到了铺子里的正中央,左手按住了弦,弹、挑、滚、双挑、剔、抚、飞,舒缓的音乐从她的右指下流出。
突然,她的右手拇指开始作轮,紧接着划、拂、扫、撇,一气呵成。人们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仿佛看见了千山万水间的一片孤舟在急流里来回往复。水流越来越急,形成了一个漩涡,小舟在其中挣扎着想要冲出束缚,但最后还是化成了一个白点消失在圈里。琴声里带着浓浓的哀怨与悔恨,像一只大手般攥紧了人们的心,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突然,“啪”的一声,琴声蓦地一逝。人们回过神来,全都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女孩,却发现她的琵琶断了几根弦。而女孩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琵琶,她的表情却是模糊的。
一浪又一浪称好的喊声响起,夹杂着时强时弱的掌声。女孩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无奈地舒了口气,抱起琵琶往门口走去。
“站住!”那个叫李四的大汉拦住了女孩的去路。他涎着脸凑过去,奸笑道:“不知道小美人叫什么名字?啧啧,这么标致,跟大爷回去吧!大爷保证你天天过的跟神仙似的,哈哈……”
女孩的眼里却像是没有他似的,只是绕开他,继续向外走去。
“你!”李四气得拽住了她的左臂,“臭丫头,你没听到大爷我说话吗?给我站住!”
女孩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开!”
李四不知怎地感到一阵难言的威势突然盖顶。那个眼神是那么的单纯无害,却让他莫名地心里一慌。
他却不肯放手,嘴里仍恶狠狠地叫道:“臭丫头,敢跟你李大爷顶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手就往女孩的脸上抓去。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只感到肩上一阵剧痛。李四吃痛叫了一声,转过头去。
云玄重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笑呵呵地说:“大爷!小弟对这姑娘也有兴趣呢,不知道能不能把她让给我呢?”
李四懵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凶神恶煞地叫道:“哪里来的死酒鬼!滚开,别妨碍你大爷的好事!”

云玄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无可奈何地说道:“既然大爷这么不心疼小弟,小弟只能自己抢了!大爷也真是的,枉费了小弟的一番好意!”当他说到“好意”这个词的时候,一股隐秘的肃杀之气突然腾了上来。
李四蓦地一愣,脸突然一沉,另一只手缠上云玄重的胳膊。
只听得“轰”的一声,李四就已经趴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女孩却落到了云玄重的怀里。
云玄重对地上打着滚的大汉心痛地摇了摇头:“都跟大爷说了,人家也想要这个女孩嘛!早让给我不就好了,何必逼小弟呢?回去多上点药,不然大爷那张标致的脸上要是添了疤痕,就大煞风景了!”他特地在“标致”这个词加重了语气。
铺子里一阵哄堂大笑,云玄重冲怀里一脸迷茫的女孩挑了挑眉,拽着她走出了酒铺。
事后,他们俩坐在云玄重的府邸里喝茶的时候,当云玄重听到穆萧说她只是想听听广大老百姓的意见来提升自己的琴艺时,差点没把口中的茶给喷出来。
他大笑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方法的?”
穆萧说:“我听教琴的师傅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若是有一天,有人能听懂了你的琴音,你就算是有所小成了。可我身边的那些人的琴艺都在我之上,我实在不好在她们面前献丑,才想弹给不认识的人听的。”
云玄重半天才止住笑意,盯着眼前这个低头抚着手中琵琶的女孩。她临危不惧时的平和冷静已经印在了他脑海里。云玄重敛声说道:“傻瓜,不是什么人都能听懂你的琴音的。知音难求,不仅难在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这样一个人的过程是多么艰辛,而难上加难的是,这大千世界,你的知己,真正的知己,只有那么一个。”
女孩一愣,低下头默不作声。
“谢谢你!”
“嗯?”
“我明白了,知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是执意追寻,反而可能离你的期许更远。我不会再这样做了,谢谢你点醒我!”
云玄重看着眼前的女孩,突然不由自主地说道:“你可以把面纱取下来让我看看吗?”
女孩的脸颊突然现过一丝绯红。
云玄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补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不要在意。”
女孩摇了摇头,说:“不,我知道公子是好人。”
好人?云玄重突然身子一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好人吗?我云玄重是吗?
女孩慢慢揭开了面纱,当云玄重看清她的容貌时,脸色倏地一变,却又不露痕迹地掩了过去,一种造物弄人的想法涌上心头。
原来是她!
原来她就是大燕那个真正的公主——慕容萧!可眼前的人这般清丽脱俗,骨子里更似有一种睥睨红尘的超脱,谁会想到她却是个尘世里身负血海深仇的俗生凡人?
可若是她真的曾经从高耸云端的位子上跌下来过,为何他却感受不到她身上一丝一毫的恐惧与无助?相反地,她身上的那种淡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感染了他。
穆萧轻声问道:“公子?”
云玄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道:“抱歉,在下刚才一时走神了。”
穆萧浅笑道:“不用。”
“在下姓云,名玄重,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穆萧。”
“原来是穆姑娘,能认识你,是玄重的荣幸。”
“叫我萧儿就好。”
“阿萧,我称你为阿萧好不好?你也叫我玄重就好。”
穆萧先是一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云玄重抬起手拍了两下,外面进来两个小厮。
“把酒窖里的竹叶青取来。”
“是!”
不一会儿,那两个小厮就捧了一个坛子过来。
“今天难得认识阿萧这样的妙人,因你是女子,实在是不能酣畅共饮的。不过这竹叶青,浓而不烈,醇香馥郁,却是极其适合女子喝的。”
那酒色泽金黄透明而微带青碧,有汾酒和药材浸液形成的独特香气,入口甜绵微苦却温和至极,丝毫没有刺激感,余味无穷,确是上品。
玄重绝美的容颜上带着一丝戏谑,笑着摇了摇杯子,“酒是好东西啊。”说罢,将杯子慢慢移至嘴边,一饮而尽。
“玄重是有心事吗?”穆萧看着对面那个言笑晏晏的人。他笑意浓浓,可她却没来由地觉得他的眼底有着一丝无所不在的痛意。她不禁脱口而出。
云玄重怔了怔,嘴角随即又绽开了一个弧度,“阿萧是在说笑吗?玄重今日开怀的很!”
“那为什么不开心?”
“阿萧何以说玄重不开心呢?”
“阿萧也不知道。总觉得,看着玄重的脸,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悲伤里头,”穆萧随即赧然一笑,“是阿萧失言了。”
……
“莫名的……悲伤吗?”玄重似是喃喃自语。
穆萧用帕子在玄重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玄重轻轻地笑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情景,那时的你可真的是个涉世未深的傻瓜。”
穆萧似想起什么似的,也笑了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那时你可没告诉我,你就是月风阁的琴师,还起了个云遗的假名。那我更是不知道你就是天下第一乐师了。”想起了穆萧在月风阁见到他时那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玄重发自内心地笑了。
穆萧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的男子,心里却是一阵酸涩。末了,她轻叹了口气,说道:“玄重,阿萧不强求你做什么,只希望你不要委屈了自己才好。”
说罢,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园外走去。
玄重看着那个在风中单薄倔强的身影,一股脉脉流动的暖流自心底流出。
想一年以前素娘让我查你底细的时候,我不以为然,只当你是亡国之后哭哭啼啼的小公主,何其愚蠢的想法!你是夜明珠啊,纵使蒙凡尘,光华盖天轮!
这时候的云玄重,根本没有想到,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他曾是俞伯牙,她曾是钟子期,他们曾是彼此一生难觅的知己,然而破琴绝弦忆知音的霁月年华却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消逝,他最终还是亲手粉碎了那互诉心肠,相惜相知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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