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扶摇直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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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发生冲突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她蹲下来,拾起躺在破碎的瓷片中的信。一侍女却慌忙来帮手,说着一些“让我们下人来做”的分内话。
白纸已经被酒浸湿了一半,黑色的字迹也被浸湿了。她小心的展开,贴置在挨墙齐胸的高桌上。上面寥寥几行草书:五月九日晚十一时正,八木正中央,待候。角落是暗金色的印章。浸酒的地方正是落章这角落处,“待候”二字模糊不清,印章却毫不蘸水,色泽鲜明。
下人已经把碎片扫走了,朱檀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会儿后,只有玉儿仍然在原地。朱檀说:“你也下去,把门都关好。”心平气和。
只剩她一人了,便又坐在那灯光下,一动不动,半阖着眼,却明显不是睡着,只是木然的呆坐。
她不知要坐多久。
不知何时,她闭了眼,又好一会儿,又睁开了。无论眼睛是睁着或闭着,她都只是坐着。
灯光越发暗了。
她站起,走出那片瀑布流洒的昏黄,走到桌前,背桌站着。橘黄在她的后面,她面孔模糊。
忽然两壁发光,壁上的金蚀大字发出耀眼的光。静姝,囚动,重露,沉音,临渊,守破,摇光,流翔。八条大词,左右各四,光芒互扑,汇聚一处,涡旋在正中央。中央涡旋出一个圆盘,径三尺,光莹白,旋转疾速,上面浮现出古老的咒文,咒文撕扯变幻,逐渐稳定。墙上八处已经无光,只余中央圆盘,呈现着黄澄澄的柔滑。
一条人影凭空而现。高五尺,身消瘦,侧脸而背光,看不清容颜。
这位便是妒神帝孔雀。
妒神站定,圆盘随即消失,房间黯淡如初。却见朱檀已经不声不响地跪下。
“有什么事,需要我回来?”
事前,朱檀向帝孔雀发过信,此是帝孔雀应求而来。
朱檀俯首道:“大人,很抱歉。我有一个愿望,希望您能够成全。”
“说。”
“请您赐我死吧。”
帝孔雀并不接话,只说:“这房子好浓一阵彬酒的气味。”
“刚才一位下人不小心,摔碎了酒瓶。”
“还有一阵不属于本座的异物气息。”
“是舞姬端木旋身体上的。……很抱歉大人,我没有能力继续活下去,守着这个地方了。请您赐我死吧。”
帝孔雀道:“先不要说这个,我有问题要问你。前两天是不是有两个朽国会的人来过?”
“是的。”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吧?作完画就走了?”
朱檀作了答,把给自己画颜的事也说了。
“他们离开紫微宫之后,失踪了。”
“这是朽国会的家务事,大人管它做甚么?”
“我哪有心思管它,朽国会的人找到我头上来了。异聚物『摄幻晶体』也勘测不到,连人带物一起失踪。奇怪的是隔日之后犯人的卷轴忽然寄了回去,人却没有回去,朽国会的人为此紧张不已。”然后问道:“前些日子算神闯进来把夏姒的房子给烧了,是吧?”
“是的。”
“奇怪,夏姒定罪为天权教的密谋叛教者,又怎会烧了她的房子?”
帝孔雀说话陈陈述述,不惊不喜,语气从不承转曲折,疑惑也好,陈述也罢,任它句式千变万化,语气和神色均同出一辙。
朱檀小心翼翼问道:“您知道皇甫大人近来的行踪吗?我总感觉,皇甫大人出事了。”
说到皇甫归,帝孔雀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你放心,只要当今玉帝还活着,就不会把他的哥哥怎么样。”然后问:“你怎么忽然间要寻死?”
朱檀又俯首:“请您成全我吧。”
帝孔雀道:“一个修罗寻,有了‘死’的念头就是犯了万劫不复的罪。”
“……对不起。”
“还可以撑多久?”
“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培养一个小替行神了。这之前我会替你去司命大人那儿报个名字。”
“谢谢。那个时刻,可以由您亲自动手么?”
“可以。”
过了一会儿,朱檀仍然俯首跪着。妒神道:“我已经答应你了,还跪着干什么?”
朱檀仍是俯首,一动也不动,道:“您就让我多跪一会儿罢。”
帝孔雀走近朱檀,蹲下,将她扶了起来。她抚了抚贴在她脸庞的发丝,看着她的脸,然后吻了她。
朱檀或许些微吃惊,唇齿已被启开,滑腻的舌头探入。一尝到帝孔雀口中的清甜,随即想到自己一定满嘴都是彬酒味。可是帝孔雀什么也没说,只是吮吸。她不禁攥紧她的衣襟,开始回应。有点僵硬,有点颤抖。

帝孔雀在颈后轻轻说:“你今天已经累了吧,去休息吧。”
她望着帝孔雀,说:“您要走了么?”
帝孔雀说:“是的,你进房去吧。我看你进去。”
朱檀抓着对方衣襟的手松了下来,垂眼退了几步,微微鞠了一躬,再抬头的时候,帝孔雀仍然站在原处看着。于是转身,进了深处右侧的一道门。转身关门的时候,帝孔雀仍然信守承诺,一直望着她。她又鞠了一躬,才关了门。
帝孔雀转身,左臂横伸,平肩举起,一指伸直,指尖微微发光。
“临。”
手指处,墙面忽然裂开了一片。按这间宽九米、长十三米的房间结构来看,站在高堂之处,面对着门的方向,左手边的第一个词是“囚动”。断墙倒在地上,听它与地板“榨榨”的撞击声,墙的材料应该只是木头之类,至少不是金属或石头。
倒墙的后面是黑黑的,宽约一点五米,二米多高。像浓稠的墨,像张开的嘴。
从那黑夜中钻出一个人。他并不是走出来的,而是平平地滑出来,脚下踏着一片灰灰的圆盘。他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全身裹着灰布。
他是一种被称为“御使”的东西,只有七神(七芒)才拥有。他们为神而存在,听令于神,能够替神而死,藏于暗间。他们不是修罗徒,也不是人,甚至不是生物。
帝孔雀的手指在他头上轻轻一点,然后挥手令道:
“去!”
他便乘着那圆盘,飞梭而去。

浮纶山脉是从北极的银川冰群延伸而下,是冰群的边缘。浮纶的东方,便是几澜山,险峻奇特。俊山断处,直上直下,绝壁冲破云霄。阴风簌簌,狭风穿过空谷,声似鬼哭。古树横斜,狰狞恐怖,鸟迹罕至,何况人踪。
本是五月中旬的天气,却有一个天色黯淡的晨间。在几澜山山侧的一处凌绝之顶,楼梯站着一人。
他面朝南方,因为只有南面才视野广阔,能够俯瞰平川。身后是群山,东面是连环峡谷,脚下是垂直绝壁。
他穿着黑色大氅,戴着防风帽,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可是仍可看见防风帽下熟悉的冷峻面容。山高风大,将衣服吹得鼓起来,身躯显得肥大,却有金色的发丝从衣领间漏出。
他将脚下一粒碎石,踢了下去。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不知握着什么东西,一会儿之后,那东西发出“哔”的一声。
然后将那东西垂了下来,挂在手腕。风把它吹得原地乱转。然后黑色的衣服也吹掉了,华贵的雪白翻飞而出。
大风吹得一切横飞。北斗像一只白色的大鸟。
只见他走到山的边缘,轻身一跃,跳了下去。
于是露天绝顶之处便再没有人,风呼过,顿时一片荒凉。
绝壁高八百米,以登山的脚力爬上来,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而从最上自由落下,也要花十二秒。
长发直扶而上,堕落在垂直的风中。
心绪平和,眼藏静谧,看见世界颠倒。
一直吸附在地表的身躯,仿佛从来没这样自由过。可以尝试地微微闭上双眼,舒服地感受一下耳畔欢笑的堕风。——但千万不要睡着。
还剩两点五秒着地。
只见右手一松,身躯直坠带风,一股巨大的裂帛之声之后,天空撑起一只巨大的伞。
北斗悬在空中,挂着大伞缓缓降落。像掉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
一个青黛长斜裙的女子立在地上,看着这一切。她立若苍松,静若处子。
北斗随着微风斜飞,离地表越来越近。女子迎上前去,微抬的双臂,仿佛在收回放飞的风筝。
女子帮他收起巨伞。一边揽着头发,一边询问着什么。北斗亦拂了拂头发,一边颔首答着。
地面风微小,衣角牵风迟。
不知什么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射出了阳光。
从几澜山的薄雾间射出的橘红晨光照着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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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
从第二卷开始,将围绕着一个人展开叙述,不再以这样跳跃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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