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没人，也没有光回来过的气息。被子还凌乱地堆在床上，床单乱成一团，亮目睹这样的情景，轻轻地叹气，然后微笑。床单上留有两人**的影子，亮把被子折起来，换上干净的床单，脏的床单丢进洗衣机，然后回到床前。他的精神很疲惫，而且体力也被记者招待会耗尽，他甚至想不起来记者们究竟问了些什么问题，只记得宫本健一几度咄咄逼人。
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破坏自己的生活？亮倒在床上，有些幽怨地抓紧了床单。为什么非要在比赛前旧事重提？为什么要当众指责自己是同性恋？亮对同性恋者并没有恶感也没有什么了解，就算是跟光在一起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位同性恋者。
同性恋这三个字所背负的压力和沉重，所代表的某种蔑视的意味，是普通的人无法感受到的。同性恋所面对的，是世人好奇的目光，那好奇的心情里有几分是接受，有几分是嘲讽，有几分是厌恶，只有被注目的人才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只是普通的上班族，也许可以不顾念周围人的目光，可是自己不是。如果没有站在高位的梦想，也就不需要承担站在高位的责任，名誉和自由，总是得到一方而失去另一方的。
“棋士的私生活并不为公众所注目，但是如果知名棋士被报道出同性恋的绯闻，也许会吸引到大多数人的关注。”加藤润一在记者招待会刚结束的时候对亮说，“记者们总是想籍着炒作大型的新闻来吸引公众的眼球，以提高报纸的知名度和发行量，宫本健一的目的想必也是如此。”
加藤并没有表现出对亮的私生活好奇的态度，但是宫本健一以报道作饵来引诱亮的回答，让加藤很是头疼了一把。亮对于自己回答中的失误非常沮丧和报歉，加藤也就没再啰嗦下去，毕竟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说过的话也不可能收回来。亮其实很介意加藤的想法，但是加藤的表情中他看不出对方的心理状态。加藤没有再在同性恋这个问题上纠缠，但是他对亮的生活要求提得很明确。毕竟是在比赛前，如果被记者揪出不良的报道，棋赛的赞助商会觉得受到了污辱，也会对亮的前途造成严重的影响。亮的围棋正在不断地发出光芒，棋界的报道也慢慢地转移到他的身上打转，几乎可以说，他们认为他能超越他的父亲，成为日本第一的棋士，虽然他还很年轻，但天姿和努力超人一等也是得到了棋界的一致公认的。
亮和光在棋界的声誉完全不一样，原因只有一个。
亮是所有人的劲敌，而光却只是个后来居上者。因为经历不同，所表现出来的气度和锋芒也完全不同。光一直在追逐着亮，不管用多么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能掩盖他对亮的嫉妒，这嫉妒使光不断地努力，追到亮的身后也不会觉得满足。他们是朋友，互相的竞争和比较是难免的，谁也没有把这份嫉妒扩大化，也没有完全介意下去，所以才能彼此扶持，不断前进。
如果说他们的相爱是一个变数，那么这变数的结果只有一个，至少目前只有这一个选择。要放弃围棋，就是两个人都放弃，而要选择围棋，他们就必须放弃这份爱。
选择的时候就在眼前，亮却犹豫不决。
就算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可是临到头的时候还是会犹豫。
光和美津子在又一轮争吵之后回到了各自的领域。光在自己的房间生着闷气，手里拿着被砸坏的手机，心里的郁闷无法言喻。美津子回到厨房拿着蔬菜鲜肉出气，菜刀剁得当当响。光拉开门下楼，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也许亮已经回到公寓了，先打他的手机看看吧。
听着手机的响声，亮从床上撑起身体，按下了接通键。
“亮，是我。”光靠在墙上，“你回公寓那边了吗？”
“嗯。”听到光的声音，亮微微激动，但是很快便被阴郁的心情控制。
“怎么了，很没精神？”光问，“记者招待会太累了吗？”
“嗯。”亮沉默地坐在床边。自己要说什么呢？说记者招待会的事，还是说加藤对他的警告？他说不出口。虽然庆幸光并不在公寓，可是亮对于见不到光还是觉得寂寞。
“出什么事了？”光拿着电话猛地提高了声音，“我马上回来！”
美津子立刻从厨房探出了身，看到她光猛然间浑身无力。
“没事的。”亮轻轻地说，感受到光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心，他深深地歉疚。
“你的口气不像没事。”光看着美津子，母亲的表情注定了他的妥协。光突然间觉得很累，无法两全无法两顾的选择总是摆在面前，就算他不理会母亲的要求，与亮一起所要面对的，仍然会是无法不放弃的结果吧！
“光……听我说，”亮深吸了口气，“我要回家去住，不再到公寓来了。”
手指猛然间紧缩，光拿着话筒，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没有思考，可是对于接下来亮要说的话，却凭着直觉知道了结果。
“今天，在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说了一些会影响到我的比赛的话，”亮垂下头，手指叉入头发里，“在比赛之前，我会呆在家里，尽可能不让记者有机可乘。”
“是吗？”光默默地蜷起手指又放开，混乱的心绪，不得不为之的选择再度搅扰着他，破坏他最后的一点信心，一点任性。“那我也暂时不来找你，比较好是吗？”
亮在电话那一头有一阵的沉默。
“……嗯……”
“好。”光匆匆地干脆地说。
“光！”亮在手机的另一边轻叫了起来，“听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解释了。”光打断了亮的话，心乱得无法控制，被疏忽被远离被比较的纠结感让他只想挂断电话，可是那个声音，那个昨夜还在耳边呢喃爱语的声音，他放不下。
“光，比赛之后我就来找你。”亮提高了声音，他害怕光就此挂了电话，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见面。
“不，最好不要。比赛结束之后，记者们还会来采访你吧。”光自言自语般地说，“不要给他们有开口的机会，你明白吗？”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亮急匆匆地问。
“不知道，你不要问我！”光对着电话猛地叫了起来，“是你先认为我们不要见面比较好的吧！”
亮说不出话来。这是事情发生以来两人第一次面对选择，谁也无法克制心中的烦躁不安。光的声音里带着怒火，自己的话一定是激怒了他，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难道他会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吗？
“我想见你。”亮低语。
“那你自己来找我，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来！”光把电话砸了下去，话筒里传来的呼唤声在电话回位的时候消失，光猛地又抓起了电话，可是电话的另一头只有嘟嘟的声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明明是谅解亮的苦衷的，不是吗？为什么心里还会如此烦躁和愤怒，为什么还是觉得受到伤害？因为被比较了吗？在亮的心里，围棋的分量终究还是比较重要的吧！
美津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难掩心中的喜悦，她的眉扬了起来。光猛地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气息不稳，胸口闷得难受。究竟哪一方比较重要？究竟哪一方比较重要？光在心里大叫，可是这念头却在心里萦绕不去。
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来！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明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就会影响到彼此的未来，却还是把这个刻意忽略的问题丢给了亮。什么时候会合适呢？要想不被记者盯上，安安心心地追逐梦想的围棋，最好还是不见面吧！光合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滑下。如果说只有恢复朋友的身份才能避免这悲惨的选择，他宁愿永远不再见亮。
感情的性质都已经改变了，怎么可能回到朋友的时候？就算回到朋友的时候，彼此见面也会无法割舍吧，既然如此，不如一刀斩断，不留后患不留伤害，安下心来只为围棋而存在。
“我累了，亮……我真的累了……”光低语着，“如果在你的心里，围棋比较重要的话……我们……分手吧……”
亮回到了家里，带着曾经带走的衣服。明子欣喜地接过他手里的包，亮淡然一笑，毕竟还是亲人对自己最为关心，不管到任何时候去任何地方，亲情是永远无法斩断的。任何时候，只要静下心来，只要面对围棋以外的事物，亮就会想起光，那是个沉甸在心里，永远无法挥去的身影。
光的怒吼让亮彻底认清了一件事。只要有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就会存在比较，就会存在亲疏，所以，为了让光不再迷惑，自己终需做出选择。为什么不能二者兼得？这已经不是自己想要不想要的问题，而是如果选择一方，必然会失去另一方。在自己的心里，围棋重要还是光重要，只要有这个意识，就会出现天平的倾斜。为了围棋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那不得不追逐的名与利，除了疏远光，避免掉所有的麻烦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如果要选择光，围棋世界的一切将与自己背离。加藤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得出来，棋院的荣誉与个人的幸福之间，根本不需要去犹豫。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自己必须维护的职责，不会为不相干的人争取什么利益。
人……终究无法独自存活于世间。
为什么要逼我选择？光，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体谅一点我的难处？亮脱掉外套，靠在墙上思考。不，也许不是不体谅……光也明白吧，这个不得不为之的选择，他们刻意忽略的事实？已经到了，必须明确给出答案的时候了吗？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让我想一想……亮的拳抵在墙上。
早已经知道，无论失去哪一边，自己都不可能获得完全的幸福。
世事就是如此，永远不可能达到完美。完美的事物是会被毁灭的。
亮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行洋面前，他明明是如此恐惧与行洋的面对。行洋问过的问题已经摆在了面前，无法解决的自己，终究还是不得不向父亲求救吗？
“小亮，”行洋抬起头，就算亮没有出声，他也大致知道了亮的来意，“坐下吧。”亮的记者招待会情况，他打电话到棋院的时候了解到了，隔日的报道中，有些小报对记者招待会上的异状略有涉及，但是因为顾虑比较多，并没有写到实质内容。大报对于这样的花边新闻并不是很重视，也不想在比赛前弄出什么花样，毕竟比赛才是大家最重视的，如果赛前夭折，对谁都没有利处。从另一方面来说，比赛的结果如果如大家的期望，亮获得了胜利的话，这样的花边所能引起的效应，也将会更加深重。行洋很担心，但是他并不想在比赛前给亮施加压力。
亮大概也明白吧，作为一个卓越的棋士，有一些东西就是得不到的，必须明白不得不放弃和必须放弃之间的差别。
“爸爸……你知道……记者招待会的消息了……？”亮谨慎地问着。从行洋的态度他看不出来父亲是否知道，可是直觉上，行洋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棋院方面已经告诉我了。”行洋淡淡笑道，“毕竟还是有很多老相识在那里，有些话，他们会对我直说的。”
“……是吗……”亮抿了一下唇。许久以来，自己一个人度过所有的难关，有父亲在背后默默的支持和指导，所以不曾觉得缺了什么。但是自己的朋友……因为都是大人，所以根本不能交流到生活的层面上来，认识了光之后，认识了一些年轻的棋士，大家都是同龄人，所以相对来说，自己更能感受到排斥。没有知心的朋友——除了光之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爱上光呢？有时候亮自己都会产生这样的迷惑。
如果真是那样，感情的性质不同，自己应该也不会想到跟光上床。
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后再来问这样的问题，对光也好对自己也好，都是推诿的态度。
“你会搬回来，是不是……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决定？”行洋注视着亮，这段时间以来，他也在思考着如何与亮进行沟通。长久以来，自己作为父亲作为前辈，在亮的心里都是遥不可及的形象，除了尊重和敬仰之外，他们缺了一点父子间的温情。退出棋界多年，感受到的是儿子迅速的成长，看得到他因为拥有朋友而变得活泼爱笑，那时候，行洋才意识到，虽然寄了无数的希望在亮的身上，他最终，也只是希望亮得到肯定，得到幸福而已。这是为人亲父者最基础的一点愿望，与亮是不是会成为棋界的泰山北斗，能不能接替自己的位置毫无任何关系。
会爱上什么人，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能把握。就像当年自己与明子碰上的时候一样，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和明子的直率，也许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还会需要围棋以外的什么。家庭责任，相陪相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变成了无法替代的存在。围棋虽然会陪伴自己，但是想要再去争夺天下第一的梦想，已经变得太过遥远。围棋没有生命，它寄托的只是自己灵魂的追逐而已。
人终究是面对着生活，寻找着生命中另一半的承担者，养育自己的传承的。
“爸爸……”亮攥紧了拳，“我真的……别无选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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