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病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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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和老飚将我搀扶至校门口,然后看着我坐上三轮车。那时我已经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不出所料我妈是打麻将去了。我试图躺在床上休息,但是鼻子堵塞血压上涌,差点就一命呜呼。我把枕头放到书桌上,然后趴到上面沉沉地睡去。中途我不断在半昏迷状态中摸到纸巾,抹去鼻涕。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我听到我妈站在我房门口问我:“你怎么这时候跑回来了?”我剧烈地咳嗽,咳得一直痛到胸,再痛到腹,再痛遍全身。我说:“感冒了,难受。”然后静静等待着我妈勃然大怒的发作。
因为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在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里,下午突然大雨倾盆,下课时的走廊里有人兴奋地尖叫,也有人莫名的伤感,湿气一波接一波地往站在走廊上的人扑过来。我跟何胖子动也不动地站着,像是在接受苍天神秘的召唤,然后不约而同地往楼下走去。大滴大滴的雨水很有力地砸在自己身上,那一刻,我们两人仿佛得到一种解脱与释放。我们全身湿透却在大雨中狂舞起来,没有任何顾忌地舒展身心。反正漫天席地里莽莽苍苍,谁也看不真切。出得学校后,我们骑着单车一路狂飙,奋力冲过积水的街道时,更是一通乱叫。我知道那时的自己被忘乎所以的情绪左右着,我们几乎丧失理智的行为惊动和触怒了许多路人,而心在获得短暂的放飞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白。它诡异地嵌进我的心脏,于是我感觉自己的心从拳头大小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虚无,然后又阴又冷的失落感无孔不入,滋生进我身体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现实开始嘲笑落汤鸡一般的我们,到了后来我们是如此漫无目的地游荡,游到最后实在太无聊了只好回家。
以前我只知道鲜艳可以欲滴,苍翠可以欲滴,原来疲劳也是可以欲滴的,而且滴得很厉害。**是最耗费体力的,我站到家门口时真是累得滴答响,话都不愿说,我只想赶快进屋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那时大概是四点多钟,我急切地将门打开,猛然发现我妈站在门口。我心下正奇怪我妈怎么没去打牌,一句话冷冷地送了出来:“谁叫你这个时候回来的?”目光里俱是绝望。我妈说完话明显不想看到这样的儿子,转身去了我的房间。而我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母亲看到自己儿子全身湿透,且外面下着大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母子之间无声地对峙了几分钟,如此漫长的几分钟。我从没想到,父亲的离去,对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打击是如此巨大,我也知道事情如果恶劣地发展下去,我就是我妈唯一的希望了。爱与怨恨,为何这般的纠缠不清。我气愤地把门一摔,又冒雨骑车回学校了。那天晚自习我坐在教室里瑟瑟发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了自己两三个小时,最后我叫了辆三轮车回家。那天唯一的奇迹是我没有感冒,我和我妈的矛盾大概僵持了两三天,最后我妈败下阵来。在我写作业时,我那胖子妈送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进来,还笑着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我妈出去替我重新关好门,我注视着那杯牛奶良久,泪花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我在很久以后跟我妈又在亲似姐弟的谈笑里骂我妈太讨嫌了,拿着亲情做幌子,害得儿子暗地落泪为之蒙羞。我说要这事传出去了,你儿子多丢脸啊,牛高马大地居然为了一杯牛奶掉马大的眼泪。此时我妈的伏魔掌早已探至我腰际,我知道一声惨呼是在所难免了。
我脑袋又沉又痛,仿似要炸开了,神经在那一刻却还是有些紧张,我怕我妈顺手就拿个闹钟砸给我。事实证明我妈还是没那么残暴的,那个胖子轻轻走过来,看到我奄奄一息的模样,不借助重感冒脑膜炎等生化武器是决计表演不出来的。立时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额头上,接着便开始她的大呼大叫:“天啊!我的崽!怎么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早点跟妈说!”我有气无力地说:“女娲再牛也只能补天,天什么时候却成您的崽了。”我知道我妈现在心里只有对儿子的关怀和担忧,一瞬间仿佛回到美好的从前。我忍不住又作弄一下我妈,我妈却是神情严肃,又神神鬼鬼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一会儿姜茶、饼干、牛奶都给弄到我桌上来了,我妈说:“先喝了牛奶和饼干,再喝姜茶。”“真的是,说话着什么急啊,你儿子要是能喝饼干早搞世界巡回表演去了。”不过说真的,喝牛奶时那暖暖的感觉,让我觉得感冒也是一种幸福。

晚上,我给财神打电话请了个假。我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在胖子娘的悉心照料下舒舒服服地睡了。我懒洋洋地睡去,我带着无限温馨凝聚成的微笑,向着万劫不复的地狱沉沦。
地狱里面有个地方叫病尸殿,性质跟阳世的医院差不多。第二天我妈带着我去医院检查时,观音和如来佛刚好也来到了病尸殿探望冤魂病鬼。病尸殿里的哀魂,大多是身前患有重疾无法医治的或者是心里积压了太多怨恨的。他们无日无夜地低声哀喊,他们饱受最残酷的折磨。
医院这种鬼地方,十个人中就有十个人不愿来。尽管医院是给病人带来希望的地方,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医院是种不详的象征,它是阴阳之介。无数怨气的笼罩,死亡,恐惧,无处不在。
我一靠近医院,脉搏开始动荡不安,周遭再热闹的人来人往,在我眼里都是漠然。我不停地咳嗽,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来,卫生纸擦了一张又一张。于是我坐在大厅里等我妈给我挂号时,我就格外想念我不感冒时的样子。不感冒的时候,再无精打采,只要听说有美女看,那种活力瞬间的恢复使我都不知道我的神经系统是怎么调整和运作的。一个没反应过来,那还不当场瘫痪啊。而我现在要死不落气地忍受着坐站躺都不适的难受,恨不得把脑袋砍下来放一边。不过事实证明高烧还没把我烧得疯掉。
我的肺部照了X光,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肺部是那样清晰。医生告诉我它很健康,只是右下支气管带点黑。然后我看到刚才照X光时排在我后面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手中夹着根白沙,另一手拿着张肺部图,烟翻雾滚地就来到医生面前。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肺部整个一片漆黑,原来吸烟是这么恐怖!我就想以后打死我也不吸烟了,哪怕玩儿也不成。
医生给我开了几瓶药水,这点小小的药水一共花了我妈三百多。而那个时候,我和我妈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也就用一千块钱。
接下来我就在医院打了三天点滴。我的感冒,我的咳嗽一点点好起来。我是处处都小心翼翼,努力让自己快点好。我知道随着药水流进我身体的,是千万年下来,一直都崇高无私的母爱。
最后一天当我神清气爽终于可以出院时,我在医院里一条幽暗的走廊里看到一个推车,推车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从头到脚绑着厚厚的绷带,其中一只脚还被吊了起来。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哪里,躺在与我相对的走廊的另一端。那段幽暗的药味浓烈的走廊,如同九幽暗界里突然冒出来的异域空间,横亘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之间。我心一阵狂跳,撒开腿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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