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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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又是白天了么?四周的纯白变作了刺眼的阳光。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是模糊的。
我躺在哪里呢?空气中充满了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么?我如何来到这里的呢?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微微抬起头。他是谁呢?一个模糊的人影,卧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确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的帽子,上面什么东西在闪亮着。
我努力地观察。似乎,是一枚红色的五角星。
我继续努力地回忆着。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了,然而,中间却隔了一张很薄很薄的纸壁。记忆在另一侧汹涌地翻滚,而我却还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很多人的步伐,伴着口号,从窗下经过。
"伟大的。。。万岁!"
"打倒。。。。狗崽子!"
我的耳朵似乎也不很灵敏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头正被层层包裹着吧。为什么被层层包裹着呢?难道我的头脑里,终究是有什么问题的么?
然而,那些噪音仍旧模糊地传进来,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惶恐了。
那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头俯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然是有些模糊的。
"澜!"他在呼喊我了。那声音,浑厚而温柔,却是如此的熟悉!
蓄势已久的记忆,终于冲破了那一道纸壁,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是的,我就是澜。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头戴又高又尖的帽子,苍白着面孔,被疯狂的人群驱赶着。
我想起派出所那冰冷黑暗的小屋。那一夜,我见到他,他的眼神,充满着矛盾,怜惜和迷茫。
还有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那紫竹院的湖边,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虽然只有两层,却看得到那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太多太多的记忆,转眼就把我淹没了。
在他家里,那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把我揽在怀中,对我说:澜,我爱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然而,他却将要和梅结婚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我必须逃掉。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我却没有来得及逃掉。
我病倒了。是恶性脑瘤。我住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必须手术,但是手术的危险非常大,如果手术成功,就有救了。不过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
那么如果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希望应该是渺茫的。我甚至有些盼望着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只有那样,我的故事才会有一个真正完美的结局吧。
手术的那一天,他来了。他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
我于是微笑着对他说,好吧,替我把我的日记取来,很久没有记过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做过手术呢,做完以后,我要把我的感觉,全部都写进去。
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就哭了。忍不住的。
他把头深深埋在被单里,他的泪湿透了被子,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把他搀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有些滑稽的,如此年轻强壮的警察,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看再他一眼,我要对着他微笑。。。
然而我却昏昏欲睡了,这一觉,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然而现在,我终于还是醒过来了!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辉!"
我轻呼他的名字。
"澜!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他雀跃着。
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他终于又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柔软而乌黑的发。我的动作仍旧是不很流利的,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突然间,我有些后悔醒过来了。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怎么样呢?我不是原本就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我要再一次鼓起勇气来,这对我,又是多么困难而且痛苦的事情呢?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失去了最完美的结局么?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
我继续抚摸着他的发。我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
"辉,你。。。"
我想说,你不要骗我,你要好好考虑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我心里明白,他所说的一切,又如何可以兑现呢?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
他的泪,又一次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胸口的皮肤了。
"澜,我决定了。今天就取消婚约。"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继续流着泪。我其实无话可说。
"永远!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来了么?"我问。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本。"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了。"我冲动着。难以抑制的冲动。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么?"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我知道我仍旧需
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的。有了这些话,我便知道,无论如何,他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些饿了,我想喝些豆浆,好么?"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将它们兑现的。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顶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这些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下来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在继续写下去了。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逐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便又睡去了。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头。
她对我说,那位警察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然而,她们却不告诉我,辉生了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了。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对我说,你哥哥,他给你买豆浆的时候,被车撞了。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世界旋转起来。我却没有了感觉。
我仿佛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黄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
我变得麻木了。丝毫不觉得不如何悲痛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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