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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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百二十美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要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想,也许就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吧!估计年迈的丰田车本身也不见得卖得出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维修车子。
他回答,这样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呢?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在为车而难过的。他的生活完全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相信他一定也无力负担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Sunny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我看过批改过的试卷,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的弱智才能够得到C或是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她连C也是得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微微充实了。而且,我还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于是他将和老板同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议。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双目闪亮。他说,虽然学术报告参选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会为他赢得盼望已久的奖学金。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少年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然而,我的双手只能紧握着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间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他自然不知道我令有企图,于是有些惊讶我提出的要求了。我以往一直是很客气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为他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为了偿还?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兴奋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彭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异常清晰,接送客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阿文送到机场,然后忙不迭地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舒畅。
两天后,当我去修车行取车的时候,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已大体上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完整地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他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等待多时了。而且,是站在车前等待着,脸上还挂着夸张的笑容。我早已无法耐心地坐在车里面了。
他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准备把手里的行李放今后备箱的时候,笑容随即疆在脸上。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出是快乐或是难过。
我把车子开出机场。这丰田的发动机果然是上了年纪,一跑上高速,噪音就有些震耳欲聋了。然而,我仍旧觉得,车子里似乎有些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一对红红的尾灯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我试探着发问。从他的口气里,我仍旧是听不出快乐或是忧郁的。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请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你欠我什么?"他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了。
"怎么不欠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到底多少钱呢?我会还你的。"
"不用啦。真的。到底修得好不好?"
"很好。谢谢。不过钱是一定要还的。"
天完全黑下来。大货车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红红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然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那行李是在是很轻便的,完全不需要两个人合作似的。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没有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给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吗?高兴你把账还清了吗?"他狠狠地接过钥匙。
"不全是。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好的。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于是低下头,这里的路灯非常明亮,居然照亮了脚下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物,绕开小石头,却翻越高大很多的石块。也许是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这大一些的石块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夏天的夜晚,风带来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模拟电路学的作业题目似乎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来完成它们。
我决定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阿文的丰田,静静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已经深了。楼里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楼前的停车场就显得特别空旷,仿佛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着黑豹《Don‘tBreakMyHeart》的旋律,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宿舍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的,却偏偏把这旋律记住了。
我却不记得歌词。除了一句"Don‘tbreakmyheart"以外。
我仍旧向丰田车走近。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到他眼睛里。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没有回答,却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犹豫了片刻,就接了过来。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已经很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扭亮车灯,发动了汽车。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一直都没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的确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不同北京了,特别是在干燥的春季,很多地方,汽车开过后,飞扬的尘土浩浩荡荡。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
没有尘土。空气很清新,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他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不过,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厉害了,仿佛,我欠了他更多似的。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映出路的轮廓。
又是如此的晚了,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身后果然传来两束车灯。我突然有些想隐藏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了。那晚的记忆其实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鼻子顶着露水的感觉丝毫也不舒服。
况且,想起也许会再次见到那年轻的警官,我有些紧张了。他的同事曾劝告过我,如此晚的夜里,是不应该在路上独行的。
然而我没有隐藏,许是因为担心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我,许是因为心里的紧张,想起那年轻警官时心里的紧张。
我不禁有些惭愧了。
这次我没有看见警灯的霓虹,也没有听到刺耳的警笛。它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紧紧停在我身后。
我更加紧张了。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很多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脚奔跑,背后传来阿文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向着他,大声问:"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呀!你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借着车灯,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手的。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却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着我的腰。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微微出着汗。他的衬衫,光滑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得低了些,鼻子就碰到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了。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在夜幕中隐藏着。他温热的面颊仍然贴着我的。贴得更紧了。
他面颊的温热膨胀着我的血液。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有些呼吸困难
了。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手在我背后游移。我于是也慢慢抚摸他的背,在那坚硬鼓胀的背肌间,竟也触摸得到那一串突兀的脊椎骨了。
我仍然感觉着他那温热的面颊。一时间,它仿佛唤醒了我的记忆。
那天下午。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紧密。
我家的顶楼很闷热,没有风。我们站在楼的边缘。我伸展着双臂。
伟的双臂圈住我。他赤膊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他么?
阿澜的日记,也仍旧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内脏。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了。
车灯的光芒并不很强。夜色中,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就在刚才,我又如何识得清他的笑容呢?
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谢谢你帮我修车。修得很好呢!对不起。"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是应该的。"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如此黑的夜里。我们交谈着,却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如此交谈着,他的声音里跳跃着快乐的音符。
我的内心却更加愧疚起来。我似乎欠他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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