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可是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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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姐回来了。这一天迟早会回来的,因为我爱她。总有一天,我会找回她。我想跟她说,阿姐,我病了。轻轻地嗫嚅着嘴唇,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眼神散淡而无辜。
或者强打精神,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表现男子汉的尊严。还会跟她说,阿姐,我父亲……
我说不下去了。我会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撕心裂肺的,可是不发出声音。
只在这时,我才看见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孩子。他一直没有长大,时光在十六年前就凝固了。
即便他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软弱,需要安慰。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时,他就会想起阿姐。他生命的轨迹一目了然,无外乎周旋于父亲和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两个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终他选择了女人。这事发生在1986。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1986,真是见鬼了。
那年秋天,我参加了美院附中的入学考试,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一封信。信不长,几乎是大发雷霆,命令我立即回南京,要不他将断绝和我的关系,并不再支付我的生活费,学习费,总之,“一个子儿也甭想。”他骂我是畜生,和一个年岁几乎能做我母亲的人在一起,简直是**。他说得对极了,我丢人现眼,不争气,丑事做尽。
我把这事和阿姐商量,她说,你看呢?
我自然说,我是不会离开她的。我哭了,拿衣袖去擦眼泪。
她看了我一眼,笑道,为谁哭?为父亲还是为我?她把我搂在怀里,拿手指一绺一绺地挑我的头发。
她说,真奇怪,怎么就知道了呢?难不成是你那位张伯伯?是房东告诉他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散步,我领她去我租赁的小屋看看。房东是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妇,过来搭讪时,阿姐胡诌道,他是我表侄,以后还得多依仗你们。房东说,付了房钱,也不见回来住,倒是可惜了。阿姐说,暂时住我家,和我儿子搭个伴。房东笑道,你才多大?
就有儿子了?阿姐笑道,我儿子都十二了。我结婚早,今年也三十二了。房东叹道,倒真显年轻,看上去跟姑娘似的。
屋子里灯光幽暗,趁房东转过头的间隙,阿姐把手指伸在我的手心里轻轻挠着,这动作很是轻佻,尤其在这种场合,更显得紧张刺激,撩人心弦。这女人具有偷情者的一切素质,胆大无耻,擅长制造激荡气氛。房东走了以后,她把门掩上,抱着我亲吻,一边回头看着,哧哧地笑着。我把灯熄灭,把她往床上推去,她抵挡着,把灯又打开。就这样,关灯灭灯,虽未做成什么,身体的搏斗也自疯狂。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他们又没看见……
阿姐笑道,你懂个屁!噢,照你这么说,捉奸就非得捉到床上?男盗女娼这类事,明眼人一打眼就知道,你再撇清都没用,全在脸上写着呢。
总之,事情又一次摆到我面前,非逼我做出选择。我这一生最怕选择,非A即B,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在我十六岁那年,只发生这么一桩事情,却一再节外生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一场恋爱吗?我是个孩子,她大我十六岁。我父亲只知道她大我十六岁,却不知道比这更危险的,是她的职业。
他不会理解,这桩发生在小男孩和成年女人之间的爱情。——我的父亲已经远离了爱情。青春于他就像一场梦幻,他从其中厮杀出来,想起来的时候只有嘲讽。他不会知道,我经过怎样的一个夏天,面对的是何等样的一个女人……她之于我,就像我母亲之于他。——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女子,天生被赋予某种能力,她们来到人世,就是为了改变男子。
我父亲试图纠正我。他不想一个女人从此改变我,至于是哪些改变,他自然还不清楚。他只是凭借直觉,他的这个儿子柔弱,没有定力,而且不辨是非,简直让人头疼。照他的理解,我已经坏了,正处在堕落的边缘。试想,能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胡搞,胆子越来越大了,怕将来胡作非为的那一天也会有。
我父亲怎会知道,我胡作非为的那一天早就开始了。如果我告诉他,从我十岁那年起的种种往事,他肯定会吓一跳。他在信里说,他想把我拉回来,不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而是为了面子。原话是这么说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姐微笑着看信,一边点评道,唔,不错,你父亲骂得很对,你要是我的儿子,我也会这样骂你。她把信折起来,托着腮看我。她建议我回南京,和父亲谈一次,以求他的谅解。我说,他不会谅解的,他只会把我痛打一顿。
阿姐说,他不会的。我问为什么。她笑道,因为他知道,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我咬牙笑。她歪着头打量我半天,蹙眉笑道,就一个夏天,这个小男孩就变成男人了。怎么变的呢?——她摇着头,很不相信的样子。
我说,这得问你自己。
她把手半遮住眼睛,笑着唉叹一声。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一张稚气的脸,下巴干净光洁,还来不及长胡须。有小小的喉结,卡在脖颈上一动一动的,像“活塞”。他看上去体质瘦弱,可是每天清晨醒来,小玩意儿坚硬地挺着,那真是极美妙的瞬间。她把它握在手里,告诉他,这不是**所致,而是精气旺盛。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这个孩子跟着她亦步亦趋。他害羞,自卑又胆小,动辄就脸红。有时他会说些孩子气的话,毛里毛糙的,还会发脾气。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孩子变成男人的呢?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她饶有趣味地观察他,他抽烟的样子,说话的神情……她看见他在学习。她的一举一动,趣味,见识,说话方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突然进步了。这很让她欣慰。六月的一天,他突然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饶有趣味的是这一点。一个孩子开始了他横冲直撞的男人的一生。

阿姐把形势分析给我听,跟了父亲,我自然什么都会有。他会支持我一直到大学毕业——如果我能考上大学的话。然后是求职,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总之,这是普通人的一生,卑微,平坦,慢慢消失于俗世里,做一个好人。因为爱我,她宁愿我平庸,马马虎虎地活下来,只为了安全。她当然希望我出人头地,比方说做一个画家……即便跟了她,她也希望我按正常的轨迹走下去,资助我把学业完成。至于钱的事情嘛——
我说,这不用你管。
她笑起来,“哟”一声道,你还挺有志气的,不花女人的钱。她告诉我她目前的窘境,还不足以资助我。手头紧,一个夏天闲滞在家,花销又大,这还不说,“把你的千把块钱也搭进去花了。我真的该出去干活了。”
我无以言对。这个时候,我无法阻止她不去“干活”,因为我养不活她。我身无分文。我父亲已断绝了我的经济来源。两天前,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定在九月一号报到,学资不菲,我必须筹到一笔钱。我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普通的白纸黑字,看上去漫不经心,可是它事关我的一生。
我告诉阿姐我想学画。我喜欢在画布上堆砌很多颜色,而且我稍稍懂得了一点技法。大概就这么说说而已,也没别的意思。后来我们又扯了一些别的,比如说分离。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不以为自己真的会离开阿姐。首先情面上过不去,其次是感情,也许最终还是因为身体……那天晚上我们又**了。我咬住她的肩膀,把头伏在她的脖颈里,当我想象着将要离开这个女人,再也触摸不到她的身体,我就哭了。
在我和阿姐的关系中,我不知道什么在起决定性的作用。总之,我碰到了一个关口,我跳不过去。我害怕面对父亲,他看我的眼神,那一定奇怪极了。我跟阿姐说,我不能回去。一回去就完了,我的那个家是不能待的。阿姐说,可是你喜欢画画。我说是的。
放弃它你觉得可惜吗?
我点点头。
那你就回去。她说,跟着我,你也许还会学画,我明天就出去弄钱,可这不是钱的问题。你明白吗?钱我可以弄到——她把我扶起来,拿被角搭住我的身体——可是跟着我,你会有风险。第一,我不能保证你安全。第二,我会把你带坏。
我说,我不担心这个。至于学不学坏,我从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笑道,我把一个孩子从他的父亲那儿抢过来,我得对他负责任。你再想想,这一留下,你可是再也回不去了。耽误学画倒在其次,可是你怎忍心你的父亲?你将失去他,你伤了他的心,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们或许不再见面,直到他生病,死了,你都还得不到他的消息。
我把身体滑下来,紧紧地蜷缩。那一瞬间我的毛孔很紧,喉咙里有异质的声音,像含了一口痰。我说,我父亲……他恨我。从我见着他第一面起,他就没喜欢过我。
阿姐叹了口气。她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可我也没在撒谎。她了解我们父子的关系,那是一种互相纠缠的关系。爱着的,处坏了的,欲罢不能。彼此都很残忍,水火不相容,破罐子破摔。就这样折磨着,小心翼翼地爱着,可是不让这爱探出头来。
她伸手把灯关灭,躺下来,拿身体压住被角。初秋的北京,夜有些凉意。晚上九十点光景,临街听得见市声。路灯光从窗外照进来,她侧头看这孩子的脸。
她听见他在问,你爱我吗?
她没法回答。她爱他,但不是他要的那种爱。他才十六岁,还不到理解这件事的年纪。她说,这是两码事。
他说,那……要是离开,你舍得吗?
她笑了。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里,轻轻拽他的腋毛。该怎样让这孩子明白,她爱他,但是分离对她来说已不是个问题。到她这个年岁,她是可以离开任何人的。她甚至不再需要什么爱情。
她想跟他说,女人吧,总会有的,说到底也没什么两样。不遇见这个,还会撞见那个,都是瞎碰的事。
她还想说,至于父亲嘛,却只有一个。你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世界的?是因为父亲。……
父亲是什么?是根源。是本。是最初的泉。是千古不化,从来就在那儿的。是源远流长。她这么说,不是让他就一定选择父亲。不是。她是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最忌的是受感情支配,为了父亲,或者为了一个女人……人活在这世上,最终为的是自己。
她想跟他说很多。她有预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那么就让他明白这些吧:在他们有限的交往中,如果说她曾经带给他什么,她希望它不仅仅是爱……还有为人处事的基本素质:自私,头脑清晰,有决断力,勇往直前。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很重要。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回南京,随父亲一起生活。忘了是怎么度过那一两天的,等火车票,和阿姐话别,有时也出去散散步,逛逛商店。是有点离别的意思了。事情摆在桌面上权衡再三,阿姐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点头。她又说,你很聪明。我拿手撑着头,看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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