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他也不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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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孩子,赖皮赖脸的,讨好她,哀求她。只要腻在一起,他就把她哄骗到床上,一会儿躺下来,一会儿翻到她身上,猴急猴急的。然而她始终不答应。她那时有多傻,对男人根本就不了解。她总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等到结婚吧……她以为他们会结婚!他说,别人都以为我跟你怎么怎么地——她问这别人是谁。他回说是马三他们。她急了,一下子跳将起来,哭道,他们都以为什么了?他们以为我在跟你耍流氓?一群臭不要脸的。你也是!你跟他们一起议论我,背后肯定说了很多下流话。这马三是什么人?刚从劳改队里放出来的。你敢招惹吗?你招惹得起吗?
其实马三人不坏,她也知道。他是单小田的朋友,二十二岁,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天生长着一张劳改犯的嘴脸,小平头,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特能逗乐。那阵子,单小田的朋友她差不多全见识了,文道的,武道的,她自然就得出个概论来。她告诉他,她不喜欢马三他们,完全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笑道,你懂什么?他们好玩儿。她说,再玩下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跟着他们一块儿进去吧。他咧了咧嘴,说,甭在那儿小题大做。我告诉你,你本该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你。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全是狗屁!反正在我身上不管用。
说这话时,他才十九岁,心智还未成熟;也许仅仅是说说而已。他并不知道,他身上具备某种禀赋,比如说方向感,识别能力……他终究是个普通孩子,单看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聪颖,睿智,一马平川。这是一张平安人的脸谱,这脸上写着他风平浪静的一生:好些的,是呼风唤雨,平步青云;坏些的——终究也坏不到哪儿去——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痴呆满足。在这样的脸谱上,你怎会看到风云和传奇?
马三会相面。第一次看见阿姐时,他就说,姑娘你面相不好,命薄,好生注意着。阿姐就问,注意什么,怎么命薄了?马三挠挠头笑道,这可不好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单小田,继续对阿姐说,你和他不好比。再说你俩也好不长。单小田把腿一伸,仰身躺下,拿手枕住了头说,说谁呢?他翻了个身,朝“未婚妻”笑笑,挤了挤眼。——他一向开玩笑叫她未婚妻的。马三也瞥了她一眼道,是他先不跟你好的。
她笑道,我看不出来,我们现在挺好的。他也不是那种人。
马三笑。他不是哪种人?爱信不信!我告诉你,他是害人精,你防着他点儿,将来有你的苦头吃的!单小田翻身起来,接过递来的烟,放在嘴里衔了一会儿,夹在耳朵上。他看着
马三笑道,嗨嗨嗨,别糟践我。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马三说,你本事大着呢。只可惜这姑娘——
她说,可惜我什么了?你刚说的命薄,指的是我寿限短吗?
马三拿手罩住半边脸说,不是。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伸出手来,被单小田笑嘻嘻地挡住,握在手里,说,我未婚妻不信这一套。——他又转头对马三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摸姑娘的手了?
马三也笑,咳了一声道,不信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他对阿姐说,你将来是凶多吉少,别跟这小子瞎掺和了,要不下场惨着呢。哼,什么能瞒得了我?什么人一打眼,几斤几两,我看得清楚着呢!
她不喜欢马三也为这一点,神叨叨的。她知道他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有点邪乎。她就讨厌他那邪乎劲。单小田也察觉了,有一天他摩拳擦掌地说,这家伙是一诈骗犯,真他妈恶心,像只苍蝇。也是因着这次相命,他与马三有了成见,自此少来往了。
很多年后,阿姐已成了马三的女朋友,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这档子事,愣了一下。当时她正在街上走,秋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标语口号已换了另一茬:打倒四人帮。打倒王、张、江、姚。贴在电线杆上的、刷在墙上的,句句都是义正辞严,隐约能看见相应的表情和手势;城市的上空喜洋洋的,一个时代就这样被丢在了身后,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上街头,然而街头还是从前的街头。所有人都喜笑颜开的,惟有她,她是丧魂落魄的。——这大约是1977—1978年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家是她和马三的家,临时借住一个朋友的,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里。她几乎是跑起来了,然而跑的是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向前探着头,蓬头垢面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惊恐。她害怕什么?太阳煌煌地照着,白,透明,就这样照了几百年了吧?有人从一户门洞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她只觉得惶恐。
马三躺在床上睡觉,没睡着,正睁着眼睛。她在床头坐下了,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了半晌,她才说,我记得有一次你给我算命来着。当时也没当真,以为你在瞎说。
马三笑道,我本来就是瞎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真奇怪。现在都验证了。我像是被你的话牵着走似的。——你说到底有没有命相这一说?
马三半坐起来,把手垫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玩意儿可不好说。你信它就是;你不信它就不是。
她又想起了什么,因笑道,当时你算我跟单小田会散伙,怎么就没算我跟你——
马三笑道,这还用算吗?就跟看见似的。只是当着单小田的面我不便说。
她吃惊地看他,到底笑了。她拿手搡他,把脸伏在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隔着花洋布被面,他的腿在被子里支起来。秋日的太阳照在被子上,她的身上,头顶上。她觉得她像要被烤化了,头发软而痒,像有虱子在蠕动。
马三说,姑娘你听我一句话,没事别在那儿瞎琢磨,跟自己较劲,犯不着!啊?什么都在你脸上写着呢,甭看你小脸儿长得俊俏,那没用。你性子刚烈,爱认死理儿,遇着坎你就跳不过去。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谁都想好,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按说这两年你也够倒霉的,什么事都让你给撞上了,撞上了,能怎么着?就不活了?还得活。过了这关口就好了,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就算倒霉了,你认了不就结了?一个人铁定心来要倒霉,那你还怕什么?我看倒霉也拿你没辙。
她抬头笑道,有你这样劝人的吗?不过我告诉你,马建国——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毁了我一辈子,这账我记着呢。
马三拨开她的手,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还救了你呢。人得有良心,是不是?再说了,当初是谁先找谁的?是谁哭哭啼啼地跑我跟前来?——他摆摆手说,这个就不说了。阿姐站起来,把一双眼睛半耷着,木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马三笑道,理亏了吧?她扬眉说道,谁理亏了?马三说,那你怎么不言语了?
她哼了一声,笑道,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她掉头走出房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来到了院子里。毕竟是秋天了,身上竟觉出些凉意;她回房找件衣服披上,欲出去走走,然而到底懒得动了。她能去哪儿呢?这个世界不是她的。
她二十三岁了,自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这里有她熟悉的街巷,楼房,公园,百货公司……出去溜达一圈,看看张灯结彩的街市,重创后的古城正在恢复它应有的生机,所谓“百废待兴”;看见重新有了尊严的人民,正扬眉吐气地在街上走着,欢庆着,张开双臂迎接“科学的春天”的到来;也许看见的还是“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城市的大街小巷张贴得到处都是。——没有人知道这口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失去了一个哥哥。他三十五岁,戴着眼镜,有方正的额、清癯苍茫的笑。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被判了二十年刑,半年前她刚得知。
年少时的朋友,现在也少走动了。读书的读书,就业的就业;有的父母官复原位,老有所终。只有她……她已家破人亡。她哥哥出事以后,她跑去找马三,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抱住他哭了。她箍紧他,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然而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她从他的臂膀里滑落下来,用膝盖撑着,样子很像给他下跪。

他守了她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问她,你有地儿住吗?她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来想想办法……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她又一次哭了,拿手捂住脸,手指偷偷塞进嘴巴里,她知道自己哭得很丑陋,简直丧心病狂。人一旦落魄潦倒,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顾不上。
她感激他吗?她总是在落难的时候来找他,她知道他能救她。也许他也救不了她,可是他能安慰她。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和单小田分手。现在,她简直不能想起单小田。他是她青春期的一个见证,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是交给他的,四年,从少女到青年,风一般的日子瞬息而过,都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整天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过迷迷糊糊的日子,他喜欢的也是她即将喜欢的,读小说,玩弹弓,打扑克牌……他和朋友聊天,她坐在一旁听着,不时地侧头打量他;他朝她做鬼脸了,吐舌头挤眼睛的,那定是他在吹牛或撒谎,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的。他爱开玩笑,有时也当着众人的面开涮她,她也不恼,笑嘻嘻的拿脚踹他。有一阵子,他热衷于打架斗殴,把她带着去现场观摩。就有一次,终因势单力薄,他吃了败仗。他拉着她撒腿就跑,跑了一截,他拖鞋丢了,他又跑回去捡拖鞋,她急得不行,大声地尖叫着。他回
头看了一眼,追兵在不远处的街头站着,他又脱了另一只拖鞋,一股脑儿地朝他们扔去。后来,赤脚的他跑起来顺畅了,拐弯抹角带她逃进了煤炭部家属区,两人在一棵树底下坐下来,喘息未定,互相看着,又不敢大笑,怕肚子疼。
这一幕幕她总记得,也不知为什么。她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坏也是蔫坏,调皮顽劣的;不说话的时候神情沉郁,沉郁的时候也不失机灵,一双眼睛转动着,嘴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在她面前,他常常要扮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也看惯了,懒得搭理他。他希望她是温顺的,乖巧的,唔,最好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他说,你就假装骗骗我也不行吗?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吧。她把双手撑住膝盖,俯身大笑了。她常常这样傻呵呵地笑着,他叫她“傻大姐”,两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成天一起厮混,没有喘息的余地,难免会觉得无聊、犯迷糊劲儿。可就连这些也是好的。在街上走着,太阳底下晒着,她有些目眩,像晕船。和他的每一刻都像在晕船,这是分手以后她才知道的。他常常冷不防地亲她,左脸颊啄一口——他说,
再来一个——右脸颊又啄一口。她微皱眉头笑道,讨厌哪,正在做事呢。他倒也不纠缠,自顾自走开了,摸头笑道,也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本来还没想亲你呢。
她迷他就为这一点,他的无赖,冷不防。常常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动辄就把身体黏上来,在街上也这样,净把她往僻静处领,四下望一下,迅疾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她一下子甩开,
涨红脸呵斥道,你干什么?他涎皮赖脸把头伸过来问道,生气啦?真生气啦?——紧跟两步又说道,我刚才伸懒腰,不小心碰上的。一路赔着笑脸,打躬作揖。
现在想来,她就是这样失去他的。她那时有多傻,她知道他需要什么,可是她拿姿捏态。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他呢?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爱她……也许爱的仅仅是她的身体,可是这还不够吗?对男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她也是很多年以后,历经数次恋爱,才一点点醒悟过来的。她说,男人在跟你说爱的时候,其实说的是身体——她笑了起来,把下颏儿抵在膝盖上。呵,多么可爱的男子,现在她已经原谅了他们。她说,这不怪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以为爱就是身体,他们常常会混淆的。
而年轻时,她曾经有多么好的身体,纯洁,奔放,完整……总有一天她会失去它的,把它交给一个男子;她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她那么聪颖——谁都说她聪颖。她爱着一个男子,可是他们错过了彼此的身体!很多年后,她还在设想着她和他身体的第一次接触,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接触呵,羞涩,无知,弄得满头大汗,也找不到途径。——单为留下这点青涩美妙的记忆,她也值得这样去做。
是呵,一切都太迟了。青春是不可延误的,一延误后悔都来不及。她错了吗?也许是的。一个美丽的错误,可是她懊悔不已。多少次,她拒绝了他的身体,背地里她是懊悔的。她常常就哭了,也不知被他气的,还是可怜他。一见她哭,他就偃旗息鼓,忙不迭声地向她道歉。
她错过的仅仅是他的身体吗?不是的,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男孩子的身体!她错过的是她这一生。她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太不值当了。她拿身体做砝码,末了身体留了下来,他走了。
她输得一塌糊涂,她这错误犯得毫无意义。她为从前的自己感到羞愤。是呵,一个纯白的姑娘,有羞耻感和道德心,符合“审美”……很多年后,当她意识到这一层,她气得要剜心。
年轻时看重的东西,现在她已视若粪土。她说,身体是什么?身体是工具,就得好生侍候着,让它舒服,获得快感。
她这虽是一时气话,不过在今天的我看来,也自有它的一番道理。经历过一些人世风尘的男女,到头来都会发这样的感慨,这一生什么都是假的,惟有自己的身体是真的,它存在过,渺小如尘埃;它有自身的内在体系,有生命和**……也许弹指之间便会衰亡,所以抓住现时的快乐尤为重要。
而很多年前的她并不懂得。她把身体当成理想,她要为青春守贞节。她活生生地把他送给了别的姑娘——听说也是个姑娘,大他五岁,天哪!有这样老的姑娘吗?敢情是破鞋吧?她和他吵,声嘶力竭的,把瓶瓶罐罐往他身上砸去,她简直疯了。她恨他,她告诉他她恨他!恨一辈子!她要诅咒他!一边哭着,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这种**你都要!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又说,长得那样丑,你没见过女人怎么着?再大两岁,就能当你妈了。
他到底忍不住了,咕哝道,你又没见过她,凭什么这么说?
她一下子跳起来,哐哐甩他两嘴巴子,说,她就是丑,她就是你妈。——怔怔地站在那儿,她知道自己说错了,也做错了。她不聪明,愚蠢之极。她正在伤害一个人,她将失去他,她为此要负责任的。
他斜着眼睛看她——呵,她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眼神,她的心在起皱。她哭了,向他道歉求饶,她说,我求你……俯身抱住他的身体,把膝盖抵在他的鞋面上。她仰头看他,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他。啊,一切都太迟了!她太蠢!她不应该这样闹的,她应该温言软语。她不懂男人,她不知道怎样对付他们。不就是跟破鞋睡觉吗?没关系,睡吧,她不在乎。她跟他说她不在乎,他愿意跟谁睡,就睡吧,睡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只要他跟她好,她什么都容忍。
后来她也找过他。最初的一个月,每天都来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低三下四地哀求着;也偶有通情达理的一瞬间,她和他认真谈起话来了。她说,你会跟她结婚吗?他咬了咬嘴唇。
她说,你麻烦大了,她肯定要跟你结婚。她又不是处女。你妈要是知道——她微皱眉头,叹了口气道,能接受一个比你大五岁的儿媳妇吗?
她这类话题虽扰人,但也正是他害怕的。他便告诉她,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是她勾引你了?他搔了一下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阵子两人似乎有和好的迹象,但说不上几句话又吵起来。她哭道,不就是搞破鞋吗?你以为我不会吗?——她三下两下把衣服扒了,蜷缩到床上,说,你搞呀!你就拿我当破鞋吧。她号啕大哭,她一生中从未有过那样的哭泣,她绝望之极。她在他面前丢人现眼,她像个泼妇。他吓坏了,把头探出门外看着,说,穿上,快穿上。把身体从门缝里挤出去,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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