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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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赶拍一组外景,剧组决定去古城西郊的芦苇荡中拍摄。作为摄像,导演对我寄予厚望。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整部戏最精彩的一出全在这里了,成败在此一举。一定要拍出名堂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赴百里之外的西郊。西郊的芦苇荡属于一个叫城角庄的村落,我们便在城角庄安营扎塞。一切安顿完毕,导演出去打听情况,不多时便返回,一脸的沮丧:“现在是什么季节?”场记随口答道:“夏末,过几天就立秋。”“所以说,”导演提高了声音,这也是他的口头禅,“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芦苇最茂盛最好看最有意境的时候是中秋,我们来早了最起码有半个月。怎么办呢?一定有人说打道回府,不可能!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如就在这里拍一些别的境头吧!”这是导演一贯的腔调,说话就像背台词一样生动而富有起伏。
但困难还是不少。因为原定的拍摄计划中没有任何演员的戏,所以没有演员同来,没有人戏自然无法演。导演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有办法!”然后他从城角庄的村东头一家一户地走访,一直走到村西头。两个小时后,导演领来一个女子,对我说:“让她试试镜。”
土衣土衫掩饰不住少女天然的美与纯真,我暗叫导演好眼力。在这穷乡僻壤竟然孕育出如此水灵且一尘不染的女子,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令人感叹不已。
道具要给女子换衣服,被导演制止:“忘啦我们拍的是什么戏了?女主角不是也要装扮成这样吗?她是临时女配角,就更不用化妆打扮了。这样多好,原汁原味形象才会逼真。对了,她叫花草,大家以后一定要尊称大名。”导演又补充说。
花草认生,又太害羞,每当我将镜头对准她时,她总是不知所措,脸红地盯着镜头看。试了几次均是如此。导演也不急:“不要紧,慢慢来。花草,你就跟我的摄像多聊一会儿,多接触接触,熟悉了就好了。”
导演把这么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自然不敢怠慢。先是和花草慢慢地说话,然后逐渐深入,对她讲起了剧情。
我尽量在讲述时倾注感情,以便打动花草让她提早进入状态:“我们要拍摄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轻的摄影家来到一片芦苇荡中写生,也就是拍照,不意间拍到了一位白衣少女划着小船在芦苇中穿行的镜头。那女子貌若天仙,最主要的是她的气质让摄影家震惊,摄影家决定找到这位女子,意欲让她作他的模特,一定可以拍出美伦美奂的照片来。于是摄影家就在村中找到了这位女子,不料这女子因为与她父亲相依为命不肯离开村庄。摄影家一片痴心也只好住下,等那女子回心转意,时间不长,摄影家才知道原来女子的父亲曾是一个大家族的公子,后来因为与心爱的人相恋遭到家人反对而躲避于此。后来女子的母亲不幸早逝,埋葬于此,女子的父亲便发誓要在此处陪她终生。摄影家为老人的痴心所感动,也决定为了女子而定居于此,不再离去……”
在我的故事讲到一半时,花草的眼中已噙满了眼泪,讲到三分之二时,花草已泪流满面,直至泣不成声。我一边惊讶花草如此快且深地进入剧情,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居然还有这一点特长,讲一个故事就能讲得别人泪流满面。讲完后,我劝慰花草:“别太伤心了,这只是一个故事,花草!”
花草哽咽着说:“摄像,这个故事和我父亲的经历一模一样。”
我大吃一惊,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花草此言一出,震惊了整个剧组,大家纷纷围上前来打听一番。剧组大大小小也拍了几十场戏了,还没有遇到如此把戏拍成活生生的现实之事。
导演听了,愣了半天没有反应,忽然一拍大腿,说:“这部戏再拍不好,我第一个就先惩罚自己,然后再也不干导演这一行了。”
晚上,全剧组的人都去了花草的家中,大家怀着既兴奋、惊奇又有些尊敬的心情去看望花草的父亲,那位和戏中一样痴情的公子哥。令所有的人大失所望,花草的父亲老态龙钟,与当地农民一般无二。
“30年啦,30年的岁月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老人话一出口,大家失望的心情才找回一些希望,“原因很复杂,说是纯粹爱情的因素也许有些勉强,但一开始确实也是为了爱情。不过拍戏吗不妨拍成纯爱情的故事,这样显得高尚嘛!”老人居然把大家逗乐了。大家心情都很好,说这一次外景拍摄竟然无意中捡了一块宝,绝对是一个奇迹。
“另一个奇迹是,”导演对所有的人说:“我们一定可以让花草演好戏,而且我要另外为花草再设计一个角色,让她当第一女配角——女子的丫环!”

经导演授权,我成了花草的第一师父,教给她一切与拍戏有关的知识。大家戏称我是戏外的真正男主角,花草总是依照当地的风俗称我为“摄影哥哥”。众人有时逗花草:“花草你喜欢哪一个摄像?”他们指的是男主角摄影家和我,花草胸无城府,用手一指我:“摄像哥哥!”众人大笑,她也笑,我却笑不出来。花草太纯真了,她一直以为我的名字就是摄像。而我又能对她解释什么呢?
花草很聪明,再加上有着父亲的亲身经历,将戏演得荡气回肠,感人泪下。每次我从摄像机中捕捉到花草痴痴的眼神和流泪的表情时,我的心中便会有一种莫名的疼:这女子,真不该生在这个地方!要是在大城市,她或许早已成了众多影片的女主角了。
不知不觉中秋已深了,芦苇开始四处飞花,而随风摇曳的芦苇荡更是飘然如雪,苍茫中一片诗情画意。导演兴高采烈地宣布可以拍摄占戏分最大的芦苇荡外景了,同时决定让花草临时代替女主角出演剧中女子划船的一出戏。因为这一组镜头多是远景,所以用花草的模糊形象也不用修改剧情。
拍摄的时候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一身白衣的花草径直走到我面前,问:“我漂亮吗?”我点点头,说:“你演得很成功,也很出色。”花草摇摇头,又问:“拍完这一个镜头你们就要回去了,是吗?”我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语言无能为力,只好点点头。这时导演喊花草上场,花草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开。
镜头拉远,大片大片的芦苇在风中舞动,美得令人心旷神怡;镜头拉近,摄影家正在举着像机拍摄。这时,花草撑着一只小船从芦苇荡中穿行而过,飘然若仙。蓝天白云,摄像机,剧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镜头中的花草真实成让人难以置信的美丽,她与芦苇的背景溶为一体,让人不知是戏的真实还是生活的真实。举目四顾,整个剧组的人也是如醉如痴的表情,仿佛已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区别,连导演也忘记了喊停。
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导演,他大喊一声:“音乐!”音乐响起,众人又回到了现实,但内心的震憾仍挥之不去,在远离都市的郊外,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芦苇荡里,每个人都忘我地投入一次,这样的体验一生之中能有几次?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切拍摄完毕,众人收工返回。路上,更多的人是沉默。秋天的风在人们的心头拂过,拂不去的是一种留恋与失落。因为大家都明白,明天一早我们将全体离开这里。对于一个剧组来说,这样的开始和结束都很正常。但大家还是沉默着,心头的沉重不知为何难以排遣。
花草紧跟在我的身后,帮我拿着一些东西。“你不叫摄像,我刚才问了导演。”她轻声说。
我不回头:“戏拍完了,你也该回家了,我们也该返回城市了。”
“可是,”花草吞吞吐吐,“可是我觉得戏还没有演完。”
我想告诉花草戏和生活本身有很大的差距,但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张口。实在想不出办法,我喊了一声:“道具!”道具应声来到我跟前,“帮花草拿着东西。”我对他说。道具是我的哥儿们,他知道怎么做。
导演走过来对我说:“花草很有潜质,也许会成为一个好演员。但这一切要靠机会,我们无能为力。”我知道,30年的岁月已改变了一切,当年的痴情公子的事再也不会重演。我对导演郑重地说:“我明白。我分得清哪些是演戏,哪些是真实的生活。”
第二天走的时候,我始终没有勇气与花草告别。花草也只是远远地观望,挥挥手与我们道别,由于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喜是悲。
“下霜了。”场记说道。我低头一看,果然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深秋了!”导演补充了一句。昨夜的白露今晨变成了白霜,是否印证了一个女子的伤心与失望?想到这里,我对导演说:“这部戏应该加一首歌,歌词应该是几句诗。”
“什么诗?”导演问。
我缓缓地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后期制作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花草的背部特写,她美丽的背影充满了忧伤,对肯为她留下来的摄影家说:“你真的肯舍弃一切繁华为我留下来吗?”画面闪动,摄影家十分坚定地说:“为了爱,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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