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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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水襄开了门,让姬心草与姬心谊进入小屋,随即关上门,将族人们好奇又敬畏的眼神隔绝在外。
“心谊,仪式要先解开你的法术才能开始,不过在你解术之前,”姬水襄望着养女,“心草,桌上有调好的符水,你先在他额头画好地符的第六个变化,再让心谊解术。”
一旦画好符咒,仪式就算完成了一半,小屋内外都是严密的法阵,加上外头密密层层的术师们,埃米尔即便有通天本事也插翅难飞。
如果姬心草还存有一点想救他的念头,也无法突破这么严密的包围。
姬心草捧起桌上一碗泛着银光的红色符水,走到埃米尔身前,拈起碗中柳枝,在他额上迅速地画下符咒。
他毫不反抗,恋恋望着首次在她身上出现的红白双色长袍,腕上银环镶着的贝悔石发出柔和光亮,与他记忆中的身影如出一辙,仿佛他盼了无数年的她终于来入梦了……不是梦,真的是她啊。
他沙哑道:“你真美。”
姬心草看都不看他一眼,素手微汗,尽快画成繁复的图样。
“我死了,你会偶尔想起我吗?”姬水襄那番话说得真是时候,清楚他不可能冒着让她终生痛苦的险说出实情,而他就要死了,不会泄漏秘密,她会以姬心草的身分继续生活在姬氏一族。
很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画好了。”姬心草放下符水,依然站在埃米尔身前。
姬水襄仔细看着他额上的符咒,符咒只要一个细节不对就会失效,她确定符咒正确无误后,道:“心谊,解术吧。”
姬心谊首次参与如此重要的仪式,紧张地走到姬心草身边,拉住埃米尔身上银网一角,默念完咒语,手一扯,银网脱落。
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姬心谊腰间撞来,她被撞得踉跄倒退,抬头一看,竟是七鹭,它淡青色的鸟翼挥往她腰间,将她推出法阵。
“心草?”姬水襄大惊,急步上前,也被七鹭挡住,而姬心草正俯身扶起埃米尔。
一旦在额上画了那个地符,埃米尔应该动弹不得才是,怎能站起?
姬水襄一瞥眼,见姬心草卸下左腕的银环,掌心殷红渗血,她霎时明白——她刺破手掌,以血污染了符水,使地符失效!
“你……”埃米尔错愕,看着姬心草脱下长袍,里住银环、木片,掷出法阵,毅然挡在自己身前。
“姊姊!”姬心谊惊呼,想冲入法阵拦阻。
姬水襄拉住了她。没什么好慌张的,埃米尔只是脱离了束缚,还是逃不出去,局势依然对她们有利。她沉住气,问道:“心草,刚才在书房里,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这一切都是出于你的意愿,为什么现在反悔了?”
“……那是骗你的。我不能伤害心谊,只好暂时跟她回来,等待她主动解开法术的机会。你说要让我们离开,我更不能答应你,你是女使,做出这种决定是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你会受到责难。”酸楚的泪意已在姬心草眸底凝聚,语气却坚定万分。“我要和他一起走。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所有后果由我承担,没有人会怪你们。”
“你别冲动,冷静一点!你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啊!”姬水襄额际渗出冷汗,她比谁都清楚,冲动这种情绪在这孩子身上几乎是不存在的,唯有缜密的思考然后付诸实行,而她一旦决定的事,再无挽回余地。
但她绝对无法突破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啊!除非……除非她舍命以七鹭强行打破法阵……
姬心草五指蘸了掌心的血,随着吟念的咒语,凌空画出一串咒文,往前拍出,红色咒文融入七鹭,扩散开来,七鹭由清浅的冰蓝转为血色赤红,双翼扑动,木头地板应声而碎,用来困住埃米尔的银色法阵霎时化为一堆木层。
“姊姊,不可以!”姬心谊急得哭了出来,即使她功力微薄,也感觉得出姬心草放出了多大的力量,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大姨,快阻止她!”
姬水襄捡起银环与木片,待要上前,一道蓝光自木片窜出,挡住她的去路,却是元贞。她试图催动它,那张不具意识的俊秀脸庞非但不听使唤,还充满拦阻的意味,不让她靠近两人。
为什么元贞不让她阻止心草?姬水襄猛然想起,元贞的本体,是生前痴恋姬向琬的术师魂魄……
屋外响起惊呼声,小屋外表并无异状,但屋外的人发现外面的三重法阵陆续被破,只是门锁上了,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何事。
还有……一个法阵。姬心草咬牙,七鹭每一鼓翅都将她的法力源源往外送出,强毁法阵的损伤虽然由它直接承受,还是波及到她。
她忍住骨骼如欲断裂的剧痛,将全身法力一口气透过七鹭发出,终于打破了最后的障碍。
七鹭挥翅击破屋顶,她拉着埃米尔爬上鹭鸟的背,只要从屋顶破洞飞出去,就能逃离这里了。
“你不可以走!”姬心谊扑上前抱住七鹭的翅膀,泪流满面,“我妈还在家里帮你煮点心啊!你走了,大姨找谁当女使?族里只有你会鼓励秀和当术师,你走了,他一定会变得消沉的!你还答应我要去南部玩啊!你从不骗人的!”
她哭得声嘶力竭,“你的家人都在这里啊!我们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比不上他一个?”
这几句话如刀割在姬心草心头,她泪眼模糊地望着表妹,又望向脸色惨白的姬水襄。
“……的确,你们有很多人,可以相互扶持。”她狠下心,轻轻推开表妹,“可是,他只有我一个……对不起。”
七鹭展翅,负着两人飞起,从屋顶破洞窜了出去,小屋外一片惊呼声。
姬心草俯视着底下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家,在她出生当天种下的树,她常和姬心谊并坐谈天的亭子,姬秀和常坐在亭边的水池写生;一处广阔平坦的坡地,是她练习法术的地方,姬水襄会一再确认她的每次练习,务求完美无瑕,而姬水玥总是带着笑容,在场边望着她们母女……
埃米尔环住她颤抖的纤肩,无语地搂住她。
她握紧他的手,眼泪止不住,一颗颗落在这片土地上。
艳红色的七鹭,像浴火重生的鸟儿,往北方的天空飞去。
他们逃了。
一个是姬家女使的继承人,一个是绝无仅有的重要实验品,包括姬氏一族、九玉公会都派人找寻,政府也调动警力,严格检查各处路口、港口与机场,派军队搜山。
据目击者说,红色的七鹭是往北飞的,众人一致往北搜索,有几次见到了两人与七鹭的踪迹,但都被逃脱了。
清晨时分,南下的客运里,姬心草睁开了眼。
她并未入睡,但魂魄离身,一夜奔波数百里,比刚睡醒还要恍惚。
她定了定神,望向窗外,车子已经下了高速公路,就快到达终点站,窗外全是雾气。
她聆听四周,听见乘客熟睡的轻微鼾声,她在上车时对全车司机与乘客下了暗示,即使他们醒着,也会对他们两人视而不见,下车后不会对他们有半点印象。
广播里的主持人正在报新闻,她仔细听了片刻,并没有提及他们两人,由于是秘密进行的实验,政府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追捕他们吧?
逃出来后,由于他与她都极为疲累,暂时藏在山里,她让七鹭向北飞,偶尔现踪,让寻找他们的人以为他们往北逃,她与他则步行向南,等到夜深才改搭客运。
在车上,她使用离魂之术,让魂魄离体,和七鹭一起继续待在北方,加上幻术,让追兵看见他们的幻影,以为他们不断往北走,成功避开了追踪。
离魂之术具有相当的危险性,照理说得在僻静无人的地方施行,还要有人在旁守护,以免出了差错,她冒险在行动的车辆上使用,侥幸没有出事,但也筋疲力尽,之后恐怕无法再使用任何法术了。
至于坚持彻夜不睡、在施术时守护她的男人啊……
她看着身畔的埃米尔,他头枕在她肩上,睡得很沉,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仿佛在睡梦中也没忘记要保护她。而他们上车前买的点心搁在他膝上,还剩下些吃的,几条巧克力却被—扫而空,显然全祭了他的五脏庙。
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她微微扬笑,眉头却添上几许忧色。
他从头到尾没有出手帮她,不是他不做,而是他做不到。他不说,她却察觉得出他身体的异状,他失去了往日的力量,变得缓慢迟钝,就像普通的人类。这是他放弃吸血鬼力量的代价吧?
不过他还是帮了她大忙,她魂魄离体太久,若非凭藉他搂着她这若有似无的温度,她险些找不到回来的方向。
可是,他的体温实在太低了,低得让她有点冷……
她注视着他苍白如鬼魅的脸色,隐隐起了不安,伸手探向他脸庞,他脸颊冰凉,肌肤微微僵硬,了无生气。
“埃米尔?”她轻唤数声,他毫无反应。
难道他们历经了这么多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他却……
“埃米尔!”她惊慌地抓着他肩膀摇撼。
“嗯?”埃米尔惺忪地睁眼,打个呵欠,“……你的法术完成了?”
确定他活生生地在对她眨眼、微笑,姬心草才安了心,点点头,“你睡得很熟。”
他俊脸微红,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保证不睡。“我原本打算眯几分钟,没想到就睡着了。”望向窗外,车已进入市区,“还没到目的地吗?”
“快了。”
“到了车站之后呢?”她只说要往南方走,却没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下车后往南方步行大约一小时,会到达海边,那边有栋滨海别墅,现在冬天应该没有人住。他们有游艇,我们去借一艘。”出海之后,四面八方都是去路,就没有人追得上他们了。
“对方是你朋友吗?”
她眼眸一黯,“是我表妹的朋友,我去年才认识的。”
“那也算是你的朋友啰。”他知道她想起了家人,此刻任何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立即改变话题,“出发之前可以先补充点食物吗?我饿得要命。多买一点甜的,最好都买巧克力。”
“不可以挑食。”想起他孩子气地专吃甜食,她露出微笑,握住他的手,发觉依然冰冷,“你只吃一般食物,不要紧吗?如果有必要,我的血可以——”
“不可以。”他拒绝得迅速又坚定,“我说过,我想作为一个人,和你在一起,活下去。人可不是靠鲜血维生吧?”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告诉她,他们纠缠的感情并非始于她以为的一个月前,但说出来之后呢?她看似冷淡,其实极重感情,才会在他与族人之间痛苦挣扎。姬水襄说过,她的魂魄几百年不能安息,她受的苦并不比他少啊。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体内人类的部分早就腐烂不堪,单靠它维持他的生命,能让他陪她多久?
“别担心,我保证你每天早上睁开眼来,都能看见我活蹦乱跳。”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将所有的不安化为一个密实的拥抱,紧搂住她,“所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后悔吗?”
后悔吗?想起姬心谊哭着求她的模样,依然让她心头痛楚;但当他被银网捕捉住的那一刻,她以为就要失去他,当时的绝望几乎令她做出冲动的事。她的心早就下了决定,只是她鸵鸟地不愿面对。
她环住他冰凉的身躯,揪痛的心口贴着他胸膛,毅然摇头,“我不后悔。”
到了车站,他们下了车,进入附近的便利商店。进店之前,姬心草先将埃米尔外套的帽子拉高戴上,以免他过于显眼的外表引人注意。
他忍不住问:“那,出海之后要去哪里?”
“我还没想到。你想去哪里?”
“无所谓,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他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悦,随她走入便利商店。天还没亮,店里除了男店员,只有一位带着小女孩的老太太。
“我去过的国家不少,语言不成问题,不过,还是要有个方向吧?否则漫无目的地漂流,燃料用完被困在海上就糟糕了;或者漂流到什么都没有的无人岛,也挺麻烦的。”
“无人岛也不错啊,安静又和平,很适合隐居。”瞧他兴致勃勃,仿佛他们不是在逃难,而是要出门旅行,姬心草心情也轻松起来,“就当作我们是要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趁现在多补充点必需品吧。”
“哦,那要买的东西可多了。”埃米尔提着购物篮,开心地往货架间逛去。
走在后头的姬心草却被老太太拦住,老人家笑咪咪地问:“出门去玩哪?”
她微笑颔首,清秀的小女孩挨在老太太背后,害羞地望着她。
她得保留—点法力,无法对这店里的三人下暗示,反正都平安抵达这里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听你们说话,要去海边是吧?年轻人精神真好啊,我年轻时也常常早起冬泳,现在老了可不行了,天一冷骨头就酸痛,睡也睡不好,只剩下早起难不倒我。要出海可要小心,气象报告说最近风浪大……”
老人家热情地拉着姬心草说个不停,她只得乖乖聆听,看着埃米尔经过食品架,凡是上头写有“巧克力”三字的一律往购物篮里丢,她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们是……”老大大打量穿着连帽大衣的埃米尔,实在看不出这个从头包到脚的人是男是女。
“是姊妹。”姬心草有意留下错误线索,使追踪的人更不容易查到他们的下落。
“看来你们感情不错呢。我也是要去找我嫁到东部的妹妹,我儿子、儿媳要上班,要我等假日再载我去,不过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想早点过去,我这小孙女也想去找她姨婆……”老太大忽然住了口,诧异地望着逛到个人卫生用品架前的埃米尔。
姬心草也循她目光望去,就见埃米尔弯腰打量货品,目光不偏不倚正对着八盒保险套与三盒验孕剂。他足足看了十秒钟之久,然后非常理所当然地将它们全部扫进购物篮里。
姬心草错愕万分,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我不是要你买必需品吗?我剩下的钱不多了,你拿这些做什么?”
“它们当然是必需品啊!万一真到了无人岛,食物还好找,这些东西无人岛上不会有吧?逃难归逃难,我可没打算禁欲啊。”埃米尔振振有辞,看着她粉腮逐渐染上瑰红,明知故问地扬起唇角,“怪了,要买的人是我,为什么你会脸红?”
“你……”该说他是乐天,还是不知节制?她窘红了脸瞪他,声如细蚊,“我告诉过你纵欲会出人命,你不信是吧?”
他大笑,“不不,如果做好保护措施,是不会‘出人命’的——”瞥见她身后的人影,脸色骤变。
“怎么了?”姬心草回头,赫然见到熟悉的白色长袍——南宫璟!她立刻将埃米尔护在身后。
他并不是亲自到来,而是以与她欺瞒追兵相同的方法——离魂之术。魂魄通常有些模糊不清,一旦近观就会发现不是实体,所以她在诱敌时都是远远地现身,但南宫璟的魂魄异常清晰,宛如他本人就在眼前,而脱离了**的限制,魂魄的形态能更完整地呈现术师的精神力量,他的力量如大海般广阔饱满,充盈四周,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她的心霎时凉了。即使她处于最佳状态,也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他们的逃亡要结束了……
“你来做什么?”埃米尔防备地瞪着对方,“你现在应该正陪你的未婚妻在日本赏雪吧?”
“有人通知我,你和姬家的女使继承人逃走了,我被迫结束假期,赶回来抓你。”南宫璟脸色不快,他只在他们两人面前现身,其他人都看不见他。
“我不回去。”埃米尔断然拒绝,森然道:“你敢分开我和她,我会将这种痛苦十倍奉还给你——的未婚妻。你自己想清楚。”
南宫璟的俊容添了几分恼意,自语道:“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同情这种人?”迈步走向他们。
两人同时警戒地后退,却见他伸出手,掌心中是个小纸袋。
“这里面是你在瑞士银行的帐户与密码。你这些年协助政府的实验,他们有拨给你零用金,我师父帮你在瑞士银行开户,把钱都存进去。我没看过袋子里的东西,所以这个帐户只有我师父知道,无法被追查,随你高兴怎么用这笔钱。我话带到了,再见。”
“等等!”埃米尔听得一头雾水,只弄懂了一件事,“你不是来抓我的?”
“原本要抓你,可是我接到电话时……我的未婚妻在旁边。”南宫璟表情复杂,像是喜悦,又像是恼怒,“她听到你们的事,非常感动,所以坚持要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我的飞机再一个小时就会落地,到时候再见面,可不是这么和平地交谈了。”

“就因为她的要求,你要放过我们?”姬心草愕然。这等大事,怎能被私人因素干扰?
“因为她……”南宫璟俊颜微红,掩不住窃喜,“她说如果我肯帮忙,婚期就随我订,不再拖延。”
埃米尔一愣,随即大笑,“好个芹儿!我老是拿你威胁这家伙,没想到最后反而被你救了!”
“可是你就算答应了她,表面上做做样子,实际上还是把我们抓回去,她也不会知道啊。”姬心草还是半信半疑。
南宫璟性格严谨,与她的养母颇有相似之处,何况他又表明过与埃米尔并无交情,居然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或许,他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冷酷,正好未婚妻“胁迫”他,就任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吧?
“因为南宫人格高贵,是个正人君子,何况他承诺的对象是他心爱的芹儿,更不可能骗她。”埃米尔想拍对方肩膀,不过此刻的南宫璟并无实体,他伸手只拍到空气。
“有时间在这里闲聊,不如赶快走,你们只有一个小时。”南宫璟身形渐淡,即将离开。
“谢谢你!”姬心草感激道,“对不起,我曾经骂过你,真的很抱歉。”
“喂,替我向芹儿说声谢啊!”埃米尔笑着向他挥手,“算我欠你一次。”
“就欠着吧。”南宫璟颇有深意的脸庞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你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还了……”
埃米尔吁口气,看了下纸袋里的资料,“他不提,我还忘了有这笔钱,算起来累积了不小的金额,不过在连人都没有的地方,有钱也没有用,所以还是得多买一点。”瞧了眼购物篮里的“必需品”,“我们去问店员还有没有存货。”
“够了啦!”姬心草连忙拉住他,忽觉四周气氛诡异,店员、老太太和小女孩都以怪异的眼神望着他们。方才现身的南宫璟只有他们看得见,这些人看见他们对着空气又说又笑,八成被吓到了。
见他们去结帐,老太大鼓起勇气靠近他们,狐疑地问:“请问,你们刚才在和谁说话?”
“鬼。”埃米尔把篮内的物品倒在柜台上,低头道:“他是车祸死掉的,在这附近游荡几十年了,难得遇到像我们这种看得见他的人,所以出来打声招呼。”
姬心草以肘推他,要他别吓唬老人家。
他顽皮地朝她眨眨眼,继续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他不喜欢有人注意到他,却被你们发现了,他有点生气,以后也许会来找你们麻烦。”
“那怎么办?要帮他做法事吗?”店员与老太大都吓了一跳,小女孩却听不懂,茫然望着紧张的大人。
“法事还是其次,重点是他不想被发现,所以你们往后对谁都不能提起他,也不要提起曾经见过我们,否则可能会激怒他。”
他向店员要来纸笔,煞有介事地画了几张符咒,“这些符你们一人一张,烧化以后加在澡盆里,洗个澡后,他就不会去找你们了。”
老太太与店员连声致谢。
姬心草挨近埃米尔,耳语道:“你画的是什么符咒?我怎么没看过?”
“连我自己也看不懂的鬼画符。”他咧嘴一笑,接过店员装好的物品,拉着她往店外走,“让他们不敢说出去,就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踪,也才不会有人查出南宫暗地里帮过我们。”
“那可以用委婉一点的方式啊,这样不是吓坏了他们?”
“委婉?没人教过我怎样是委婉啊,我只会直接的方式,你应该很清楚嘛,例如想跟你做时都是直接讲……款,你干嘛捏我?会痛耶,我又没做什么……啊,你又捏我……”
小女孩望着那张被帽子遮住的脸庞,只看见帽檐下半部洁白如雪的下巴,还有上扬的漂亮唇线,她好奇地跟上数步,想看清全貌,不料踩到自己的脚,摔倒在对方身后。
“你没事吧?”埃米尔弯腰扶她。
怕生的她自然地想回避,却被这双俯视她的眼眸摄住——一双碧绿慧黠的奇特眼瞳,它们清澈闪耀,而又蕴满幸福笑意。
她忘了胆怯,愣愣地任由他扶起她,听见他身边的女孩柔声问她有没有受伤,她摇摇头,然后老奶奶赶过来扶住了她,向他们称谢,又催她跟人家道谢。
她依言说了“谢谢”,望着女孩对她微笑,他则从帽檐下朝她眨眨眼,而后搂着女孩转身离去,他们低声笑语着,愉悦的音调在寒风中飘散,彷佛冰冷的温度也染上暖意。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想着那双含笑的翡翠眼眸、女孩温柔的笑颜,她似懂非懂地感受到了什么,小脸绽开同样愉快灿烂的笑靥,望着他们越走越远,消失在清晨灰蒙蒙的雾气里。
尾声
两年后——
欧洲,某处山间的农家。
清晨,姬心草提着一桶刚挤下的新鲜牛奶,跑过雪地,打开投宿农家的厨房后门。
红色鬈发的女主人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连忙接过她手上沉重的牛奶桶,见她跑得气喘吁吁,双颊被冻得通红,她心疼地捧着她脸蛋,一串又急又快的法语冲口而出。
姬心草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能回以国际共通语言——微笑。
女主人指指楼梯,连说了几声“埃米尔”,又指着满桌丰盛的早餐。
意思是要吃早餐了,去叫醒楼上的睡王子吧?姬心草笑着点头,以英语说了句“谢谢”。
她腼腆清秀的笑颜让女主人爱怜不已,在她双颊使劲吻了两记,才依依不舍地送她上楼。
姬心草脸蛋微红,低着头步上阶梯。她还是不习惯西方人的礼节,这位太太又格外热情,见了她总是又搂又吻,根据睡王子的翻译解释,是因为东方人的长相比较年轻,这位太太当她是小女孩般疼爱,但她总是很不好意思。
她来到客房,悄悄打开门。房内仍维持她离开时的昏暗,床头一盏小灯亮着,映出床上埃米尔熟睡的脸庞。
她无声地走到床畔,轻抚他睡颜。他动也不动,呼吸若有似无,颊色是一贯的苍白,她留在他身上的温度早已逸失,剩下雪般冰冷。
她凝视着他额上伤口,眉间染上忧愁。
他改变的速度极快,一入睡,身体机能就像完全罢工,体温急剧降低,连呼吸也几乎停止。夜里她总无法入眠,努力以自身温暖他,又害怕得不敢去探他的呼吸,怕探到代表死亡的永恒停顿。
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睡了就不容易醒,受了伤也不再迅速复原,反而血流不止,就是因为前天他被树枝划伤,他们不得不离开藏身的山林,找了这处农家让他休养。
她替他拉好百衲被,他微微一动,醒了过来,瞧见她坐在床畔。
“早安。”他沙哑地微笑,注意到她衣物整齐,似乎早已起床。“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就起来了,莱尼先生说要挤牛奶,我跟去帮忙。”她也露出笑容。
他已经过得很苦,至少在他面前,她要给他最灿烂美好的一面。“克劳德还给了我巧克力呢。”
“他送东西给你?”见她拿出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埃米尔碧眸一眯,一把抢了过来。好小子,才十三岁就这么有心机,居然敢趁他不在,意图引诱他的女人啊。
姬心草被他霸道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太久没吃到喜爱的甜食而心急,“克劳德说他母亲这两天会做巧克力,如果你想吃,我们多留几天好了。”
埃米尔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一迳坦然浅笑,似乎对男孩的心意毫无所觉。
这也难怪,莱尼老爹说德文,莱尼太太则是法国人,两种语言她都不懂,小男生就算把两种语言说到口水都干了,没他在旁翻译,她也是一头雾水,还当小男生和母亲一样天性热情。
他得意地笑了,与她温柔的视线交会,心头逐渐涌上柔情,轻唤:“心草。”
“嗯?”姬心草以为他有话要说,他却一声不吭,唇微微嘟起,发出小小的“啾”一声。
她微怔,才明白他是在索吻。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她,俯身主动吻上他偏凉的唇。
埃米尔热烈地回吻她,将她拉进被窝内,挑开她厚重的外套,贪心地摸索她身上的暖意。
“你觉得这栋木屋如何?天气冷的时候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有火炉可以烤暖,有厨房可以煮好吃的菜,有柔软的床铺可以**……”颈间被她警告地啃了一口,他闷声笑了,“你想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吗?”
“等你的伤好,我们就要离开了。”
“但我们不会永远过着流浪躲藏的生活啊。已经过了两年,都没有人找到我们,也许是可以定居的时候了。你想要我们的家在哪里?这里不错,但你是亚热带的人,这里对你来说可能太冷了。”
“是冷了点,不过有雪景可看也挺不错的。”与他的家吗?她悠然神往,勾勒着未来的蓝图,“要在隐密安静的地方,最好要有很多很多树木,我们住的房子就在树林间;最好有溪流,或者挖个水池,还要盖凉亭;最好可以多建几间小木屋,日常起居一间、藏书的一间、厨房与餐厅一间;最好……”
“最好是在山里?”他接口说完,在她眼里看见思乡的愁绪,“亲爱的,我虽然很想帅气地说‘包在我身上’,但到时候我可能盖完一间小屋就倒地不起了。你要不要考虑把所有屋子浓缩在一起,盖间多功能的小屋?”
“只是说说罢了,就我们两个人,也住不了太多屋子。”她一笑,很快收拾起感伤,趴在他胸口瞧着他,“你呢?你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只要跟你在一起,住哪里都行。”确定自己身体慢慢回温,不会冻着了她,他拉开她毛衣,双手滑入她衣内,冰凉的空气让她轻抽口气。
“冷吗?马上就会温暖了。”他不想停,渴望与她温存,“你有跟莱尼太太要‘铝箔包’吗?”
姬心草脸蛋微赧,“我不好意思问。”他为此教过她几句简单的德语,可要她跟才认识几天的人要这种东西,她实在说不出口。
“有什么关系?等我们要离开时,给他们下个法术,届时他们连我们来住过都不记得了,还会记得你要过‘铝箔包’?”
“这是两回事啊。”他为何老是坚持要有防护措施?她忐忑道:“你不想要有孩子吗?”
她察觉得出他喜爱有人在身边陪伴,也谈到定居了,他应该会喜欢有孩子围绕着才是。
“当然不想。理由一,我想霸占你,享受两人世界,不想被什么小鬼瓜分,即使是自己的小孩也不行。”他微笑着,眸光复杂,“理由二,如果生来注定不幸,不如不要出生。”
“还没出生,怎么知道不幸?”她知道他是顾虑将吸血鬼的血统遗传给下一代,但这只是可能,也许他们会生下普通的孩子啊。
“等到知道就来不及了。”
她一时难以反驳,想了想,“可是,如果你没有出生,我就不会遇见你了。”
埃米尔一怔,“说得也是。如果我没有出生,就不会碰到挫折或痛苦,也不会经历任何幸福的事了。”他注视着她纯净秀雅的容颜,眸光转柔,“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她脸蛋再度晕红。他从不隐藏情感,坦率地示爱,热烈直接的感情令她感动,可生性含蓄的她却很少说些什么来回应他。“……不,我不是。你最大的幸福不是我,而是比我先死。”
他错愕,“什么?”
“最幸福的事,是比自己所爱的人先死,你就不必承受分离的伤痛,也不必孤独地活着,余生都要忍受这种悲伤的寂寞。所以,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在你还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有我陪着你。”她颊红如火,轻声道:“我舍不得你为我难过。”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说出这么动人的话,沙哑道:“傻瓜,难道让你为了我伤心,我就比较好过?”
她没变,不论是过去或现在,依旧细腻温柔,而他不愿引起她的罪疚,宁愿将前世的情缘埋在内心深处,唯有自己知晓。不记得前世也无所谓,她终究选择了他,如此便已足够。
至于他这副身躯能撑多久,又能陪伴在她身边多久,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
只是,他拒绝饮血,又矛盾地靠吸血鬼的部分支撑生命,却能安然活到现在,让他隐隐觉得,只要他还想活下去,就能活多久。在他想死的时候,这个血统顽强地救了他,如今他的求生意志更强,想必它会很乐意达成他的心愿。
“好了,别说这些,我还不会死,你当然更不会。”他眼眶微润。不行,感动到哭出来就太没面子了!他努力眨掉泪意,露出邪气浅笑。
“所以,我们算是达成共识,都同意有孩子吧?那就不必管有没有“铝箔包”了,现在就来——”
“等等!这是两回事啊!”她连忙捉住他不规炬的手,“而且莱尼太太还在等我们吃早餐——”
“怎么又是两回事?我们的沟通是不是有问题?在我看来,明明就是在讲同一件事啊。至于早餐,他们不见我们下楼,大概也猜得出我们在做什么。”他将她压在身下,亲昵地在她耳畔轻喃:“我不要去吃早餐,我要抱你……”
“可是,你……”她的呼吸变得破碎,“你的身体不行啊……”
“哪有不行?难道你以为我最近不抱你是因为体力变差了?我是因为没有保护措施,又不想让你怀孕,只好忍耐,经过你刚才的开导,现在我大彻大悟,觉得有孩子也不错,你反而不想要了?”
“所以我说是两回事啊。决定要有小孩,不等于马上就要有——”唇被他堵住,辩解逐渐软化。
房内情火甫起,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都太过沉醉,直到脚步声来到半敞的房门外,埃米尔才警觉有人,急速拉起毯子覆住衣衫不整的姬心草。
“怎么了?”她自毯缘探出头,就见房门外站着早上送巧克力给她的俊秀男孩,他脸色古怪地望着他们。
她尴尬万分,连忙躲回毯子里。
埃米尔却神色自若,任由胸膛半裸,坦然对着一脸心碎的男孩,以德语道:“有事吗?”
她缩在毯子内,听着他与男孩对答,约略听得出男孩是以法语在说话,语调听来又气又急。埃米尔则以德语回应,他的软腔软调不管说哪种语言,都有一股慵懒诱人的味道。
听着他与男孩对答如流,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由暗暗佩服。这两年他们去过许多地方,不论碰到说哪一国话的人,他都能流利地与对方交谈。他说是因为他在为药物实验而定居前,几乎走遍了地球上所有地方,所以各种语言都难不倒他。
好不容易将男孩打发走,埃米尔过去将门上锁,嘀咕着回到床上,“所以我不想要小孩嘛,当我想要抱心爱的老婆时,儿子突然冲进来大叫他弄破了衣服,跟着女儿冲进来嚷着要吃点心,气氛都被破坏光了。”
姬心草被他逗笑,“你和克劳德说些什么?”
“他跟我撂话。”说到这个他更有气,“那小鬼!我可是比他们全家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居然敢向我撂话示威。”
她很惊讶,“他向你撂话示威?为什么?”
“他爱上你了,说要娶你。”
“啊?”
她果然没发现小男生的心意。他解释道:“他对你一见钟情,说非你不娶,还说不介意你现在很没眼光地和我在一起,因为他很快会长大,十年后他就是英俊有为的年轻人了,而我已经变成糟老头,你当然会喜欢年轻的他。脸皮真厚,什么英俊有为也好意思说出口。”
她先是错愕,越听越好笑,“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在他长大之前,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了,他根本找不到你。他很生气,说就算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要娶到你。我说,他还是趁早死心吧,因为你不只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永远都爱我。”他再度覆上她柔软身躯,一脸无辜地道:“既然话都说出口了,你应该不介意配合我,免得我在那小鬼面前丢脸吧?”
“你这不是强迫中奖吗?”她嫣然浅笑,任由他解开彼此衣物。
“就算是强迫,也是中奖啊,中我这个痴情又专情的奖,也不算吃亏。”他藉机勒索她的承诺,“你怎么说?就让我预约吧?”
“我可以用行动代替回答吗?”她搂住他颈项,朝他绽露最美丽的笑颜,主动吻住他的唇。
屋外,雪花慢慢飘落,屋内的人儿恣情缠绵,将这份炽烈的爱恋延续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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