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话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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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的房间里。
刺眼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厚质的地毯与房内精美的用品上。墙上挂着怡人的画,一旁有大把鲜花装饰。宽敞的房间尽头还有一扇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
维尔赫姆?休尔兹被带进大饭店的这个房间后,只是怔怔地望着四周。他穿着毛衣,两手抱着外套。进门才走一步,他就停下来了。
“请进,别客气。”
房间中央有一张雕工精致的圆形桌子,菲欧娜就站在桌旁。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裙子,胸前有个闪闪发光的小金坠。
“呃……打扰了……”
维尔这才戒慎恐惧地迈步。他的两旁各站了一名男子,穿着与警察相仿、却是红色的制服。只见菲欧娜对这两名皇室护卫说道:
“能让我们两个独处吗?”
警卫对看了一眼——
“可是……这——”
“他是在村子里帮助过我的人,也是卡尔少校的朋友。我们不会有事的,所以麻烦两位……我稍后要请他喝上午茶,所以在那之前,请两位回避。”
“好的。还有,恳请您千万别对我们说话这样恭敬。——我们告辞了。”
警卫毕恭毕敬地行礼,走出房外,静静把门关上。维尔显得十分紧张,来到餐桌旁。
“请坐。大衣就放在空的椅子吧。”
他依言放下外套,见它滑落便又重新摆上去,之后才在椅子上坐好,与菲欧娜相对。
菲欧娜正视维尔开口说:
“真的很谢谢你,还有艾莉森小姐。我实在很想亲口向你们道谢,只可惜听卡尔少校说,艾莉森小姐已经回国了。但即使只有你一个人来,我也很高兴。”
维尔回答:
“不客气。——‘法兰契斯卡公主殿下’。”
菲欧娜微微垂下眼去,随即抬起。
“不嫌弃的话还是叫我菲好了。这也是我想跟你们说的。还有,我想再跟你道谢,谢谢你,维尔。”
“不客气,菲小姐。”
两人无声的笑了。
维尔接着说:
“我今天傍晚就要离开伊库司了。能有这样的机会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那天之后,你跟艾莉森怎么样了?我一直很担心。不晓得飞机怎么样,你学校那边怎么样……还好吧?”
维尔苦笑,按顺序回答: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就回到穆西凯附近,在湖上降落,然后把飞机留在那儿。不过在离开前,我们匿名用无线电通报了营区,所以没多久就看到卡车开来。之后我们就到镇上的邮局去领车——”
说到这儿,维尔瞥见菲欧娜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他装作没注意,继续说道:
“艾莉森就提议说‘我们再到镇上喝茶聊天吧!’,只可惜运气不好……”
“怎么了?”
“学校同学正好参观完斯兰卡斯,在回旅舍的途中撞见我们。无可奈何之下,艾莉森只好逃跑,我被抓回巴士去。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艾莉森就跟着部队驾送飞机回国了。”
“哦……真可惜,都是我害的。”
菲欧娜低声说着,语气里充满着遗憾。
“有太多事情,我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向艾莉森小姐道歉才行。”
“不用,艾莉森可是乐在其中啊。飞行时她还高兴的说:
‘居然能帮上公主的忙,我们也真了不起呢!’”
维尔没再顾虑菲欧娜的歉意,只是温吞吞地笑着说。
于是菲欧娜耸耸肩,改了个话题。
“那你呢?有没有挨骂?”
“有。不过——”
“不过?”
“老师和同学们好像都被公主还活着的大新闻转移了注意力,最后我只被罚定了几页悔过书而已。说起来真很对不起他们,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能有这样的经验,我非常高兴。”
“哦。”
见维尔笑起来,菲欧娜也跟着笑了。
“你不是法兰契斯卡公主。”
听见维尔这么说,菲欧娜重新打量起坐在眼前的棕发少年。
“你是另一个人。——法兰契斯卡公主确实被贝因医师接到村子去,但她在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维尔继续说。于是菲欧娜平静地问道:
“这些事……是卡尔少校告诉你的吗?”
维尔摇头回答:
“班奈迪先生只在前天打过电话到旅舍来,那时他即将回国。他说谢谢我的狙击,他也巧妙地掩饰了飞机的事,又说自己没受到任何降级处份。最后提到你时,他只说:‘这个国家的公主复活,希望你们能真心为她高兴’——如此而已。”
“哦……”
菲欧娜低声喃喃道,有些难过的垂下眼。维尔看了菲欧娜的反应,只是闭上眼睛。
短暂的沉默后,维尔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你不是法兰契斯卡公主,但却是个‘真正的公主’……因为你们是双胞胎,对吧?”
“!”
菲欧娜将视线投向维尔。
“你和法兰契斯卡公主是双胞胎姐妹,但由于皇室规定只能册立一名子女,因此你就当不成公主了。之后你就被送到那个村子,由贝因医师当做孙女来抚养……对吧?”
菲欧娜睁大了眼睛,微微地摇头。
“真是令人惊讶……”
然后她笑了开来,点点头说:
“对呀,你说的一点没错。——我确实不是皇姐法兰契斯卡,而是妹妹菲欧娜。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这话时,菲欧娜的语气极其平常。维尔想了一下才开口回答说:
“有好几个理由。先是瓦廉警队长说他在你的脸上看到公主的轮廓,可见你们的长相一定有相似之处。况且,如果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也没理由大费周章的那么做,但若是为亲人讨回公道,一切就能说得通了。——再者,那个金坠子也是个重要的线索。”
“这个?”
菲欧娜拿起胸前的坠子。她先看了看正面的徽饰,随即反过来看那朵向左下绽放的小花。
“是‘印记’?”
“是的。也就是法兰契斯卡公主的‘印记’。您知道那种花的名字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菲欧娜问道,像是很想知道的样子。
“我后来去查书了。刚好生物学老师从学校里带了一本大图鉴出来。这种植物叫做‘林奈草’——生长在高地,长得小小的。”
“‘林奈草’……没听过耶……各种草木的种类和名称,我还以为我大都学过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林奈草并不生长在这个国家,反而只有在斯贝伊尔的北部针叶林地或山区才有,所以对洛克榭人来说,几乎可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植物。在这个国家见过这种花的人,恐怕连一个也没有呢。”
“原来如此……不过,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菲欧娜又问。
“是那朵花开的方向。”
“?”
“每一株林奈草都是对开的。也就是说,一根花茎左右同时会各开一朵花,花开后会向下垂。也因此在贝佐语里,这种花有个别名叫做‘双生花’。”
“…………”
“为你们选用这样的‘印记’,不知究竟是谁构思的……不过,我想,当法兰契斯卡公主将这个坠子挂在胸前时,一定有人告诉过她,旁边还开着另一朵一模一样的花吧。”
“哦……这样啊。”
菲欧娜看着指尖的那朵小花,微微一笑。
“原来是这样……”
她抬头看着维尔,喜孜孜地说了一声:“告诉你哦”。
“是。”
“卡尔少校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呢,包括双胞胎的这件事。而我得到这个坠子的经过,他也晓得,都是我在飞往首都的路上告诉他的。——维尔,不,应该叫你发现壁画的真英雄之一。”
这会儿轮到维尔吃惊了。
“咦……?”
“我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后,卡尔少校告诉我说‘其实我也不是正牌的’呢。原来你和艾莉森小姐才是真正的正牌英雄。是你们两个越过国境,发现宝物的,对吧?那个故事好有趣呢。”
听她说得如此兴致昂然,维尔显得有些惶恐:
“这样啊……那个……呃,请你尽量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所以罗,为了公平起见,你要不要也听听我的故事?看看我是怎么在爷爷不知情况下发现这一切,又是如何得到坠子和袖扣的?”
见菲欧娜笑逐颜开,维尔便点点头说:
“嗯——我洗耳恭听!”
我印象中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三、四岁时,某一天我被树上掉下来的落雪埋住放声大哭。
当然,那是在村子里的事。那时爷爷在我身旁,村长先生也在,还有大婶和叔叔他们。每个人都赶来安慰我,对我很好。
爷爷在村里帮人看病时,我就去帮他,跟他学怎么做药草、在家煮饭、扫地……过得很平凡,也很快乐。爷爷说我的父母亲是在雪崩中身亡的,我倒也不因此觉得寂寞。
后来,在十年前的冬天——也就是那一天。
总是按惯例定期到首都去看诊的爷爷,那天深夜突然冒雪驾着马车回来。以往他从未那样过,所以我非常意外。
“有个急症患者。”
爷爷当时是那么说的。我从没看过他脸上有那样惊慌又阴沉的表情,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叫我回自己的房间去,他则把患者带去治疗室。之后他又叫我别让暖炉的火熄了,还要我煮一锅滚水好让他随时可用。之后爷爷就一直关在治疗室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我很担心,所以就去问情况。
“我没事的。”
爷爷只是这么回答我。再来就一直要我煮开水、准备新的绷带,我也就照办。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是怎么替爷爷做饭的。
爷爷又说,那天他不看病,不管村子里的谁来家里,都要我先打发人家回去。那天下着大雪,只有一个阿姨来拿药,我在玄关把药拿给她,就请她走了。
傍晚。
我累得在暖炉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天上连一朵云也没有,外面的积雪和满月把四周照得好亮、好刺眼,就像“天亮”时一样。
我再回去补暖炉的火、煮热水时,外面开始变晴。我当时心想:“对了,今晚是‘夜晚的白昼之夜’。”
然后,我端着热水到治疗室去,但爷爷没来应门。由于我也常到里面去照顾病人,所以就自己进去了。
我看到房里的一张病床,旁边的治疗台上散乱着染血的绷带,而爷爷累得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替爷爷盖上毯子,接着像往常那样去看看病人。我怕万一有什么事,至少我可以先做点什么,或是先叫醒爷爷。
当时月光还很亮,白色的床单甚至会反光。病人就躺在床上。
“…………”
我吓了一大跳。病人满脸缠着绷带,只有眼睛和鼻子处开了孔,其它地方都包着绷带。而且那是个小孩子,跟当时的我差不多大。
病人的呼吸浅浅的,也很均匀。
我想那个人是睡着了,于是准备离开。
“你……”
突然听见有人叫住我,我吓得发抖,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那个病人发出的声音。
于是我就又站到床边去,看见病人转头对着我问:
“你……是谁?”
病人的嘴巴在动,声音也很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我当时心想,从没听过这么干净好听的声音。
我看见她在看我。我怕吵醒爷爷,就也小声回答她:
“菲欧娜。大家都叫我菲。”
“菲……终于见到你了,我好高兴哦。”
当时我还不晓得她为什么要那么说,只是很想再听听她那好听的声音,于是就说了一声谢谢。
外面还在慢慢的“天黑”,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点亮油灯时,病人又说话了:
“菲……陪我说话。”
病人常是这样的,躺着无聊,总希望有人能陪着自己聊聊天。但我不知她的病情如何,就先问她:
“好是好,可是你的身体怎么样?能聊天吗?”
“光用听的是可以……菲,多讲些你的事情给我听。”
于是我就跟往常一样,搬一张椅子到床边,在渐渐变暗的世界里,跟她说起我的种种。
说我一直都在这个村子里长大——身边的人待我都十分亲切,教我很多事——我一学会什么,大伙儿就高兴得像什么似的直夸我——虽然我没有了父母亲,却因为大伙儿的陪伴,一点也不寂寞——
我看好有时听了会开心的笑,所以就一直说下去。我也是想让爷爷多睡一会儿,多休息一下。
说着说着,月亮越来越缺了,四周也变得好暗。我大致讲完我的身世,于是便问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她那好听的声音回答我说:“先保密”。
“以后你会知道的……菲,你以后就知道。……就快了。”
我心想:“这人讲话好奇怪哦。”,我当时根本听不懂。
外面已经很暗,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月亮变成暗红色的,只发出一点朦胧的光。
“菲……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我问她:“要帮什么忙?”
“把我脸上的绷带拆掉。”
我马上又问:“拆掉绷带不会有事吗?”。没想到她居然说其实她脸上没有伤。这又是一件怪事。然后她又拜托我一次,要我一定要拆。
“好吧。”
我沿着枕头摸过去,几乎也是摸索着拆掉她的绷带。那些绷带都很干净,很容易解下来。看她真的没有伤到脸,我也就放心地继续拆了。
然后,我听到她向我道谢,但四周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长相。问她要不要点灯,她又说不要。
很快的,大影子走过了天顶——
月全蚀结束了,红色的月亮开始出现细长的白光。月光再次照进房里。
“…………”
我就在那时看见了她的脸。
“你好啊……菲。”
她看着我如此说道。
说真的,我当时脑海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

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当时没想到是双胞胎吗?”
维尔问道。
“当时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知道这世上有双胞胎,但仅限于知识上,没想到这世上真会有长得一模一样,或者长得非常相似的人。我也在想,光是长得像就能说是双胞胎吗?所以我当时没说。”
之后,她只是躺着,静静地对我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笑容,看起来好温柔、好漂亮。我那时心想:“这种笑容我是做不出来的,可见她不是我,一定是别人”。她只是一个跟我长得很像,但声音却很好听的别人。
“我跟你说……”
她又说了。
“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说不定会死掉。”
每当有病人跟我说这种话时,我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说:“不可以这么想,你一定会好起来,贝因医生的医术很高明的。”
可是她笑了笑说:
“是呀……不过,我只是说万一啦。为了以防万一,我先说好。”
“好吧。不过只是以防万一哦。”
“谢谢你,菲……我跟你说,其实我是被人家害的。”
“可是……幸好那个人没有害到你……真是幸好。”
“?”
“万一我死了……能不能埋在这个村子里?应该可以吧?”
我点点头。
“那么,到时候你来捡我的骨头吧。拜托你,一定哦。”
“……好啦。为了以防万一,我答应你。可是——”
我想告诉她应该不会的。
“谢谢你……菲,就这样。”
“不过你不会有事的啦。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知道吗?”
“也对……那……帮我把绷带包回去,拜托你。”
我就把绷带缠回去了。她又跟我道谢,我说:“这点小事没什么,别谢我”,然后又跟她说:“我得回去顾热水和暖炉了。”
“这样啊,真的很谢谢你说话给我听……”
“嗯,以后我再来说给你听,随时都可以。”
“以后见罗,菲……谢谢。”
那就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好听的声音。
之后我就走出了治疗室,回到已经变亮的客厅去顾炉火。很快就到了早上,而我却在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
爷爷从治疗室走出来时,表情很伤心。
那是非常非常悲痛的表情。我就问爷爷说:
“爷爷,病人呢?”
却见爷爷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摇头。
第二天,爷爷亲手将死去的病人埋在村子里的公墓。
爷爷好像对大家说,那是他在首都的诊所诊疗过的孤儿死了,所以接过来埋在这里。一切都成了秘密。
而且,其实那几天村子里也正为了某个传闻成真而骚动不安。据说皇宫失火,而卡莲西亚女王、布朗殿下和法兰契斯卡公主……他们一家三口全都失踪了,甚至可能已遭到不幸。"
看着全村上上下下为这个消息而悲叹,当时的我也没法把这两件事和那个病人联想在一起。
之后,生活又回归平静。我只知道我们国家没有女王等皇室成员了,却不知道以往总是定期会去一趟首都的爷爷,为何从那之后就一直待在村子里。不过,我反而为此而开心,更快乐了。
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曾和那个声音好听、长相与我神似的病人见面及聊天的事。那就像一段不可思议的过去,我只是偶尔想起,并带着这个回忆渐渐长大。
今年夏天时,有人发现壁画的消息传到这个国家、也传到我们的小村子来。可是就在那阵子,爷爷的身体变得很差,不久就过世了。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会不认识班奈迪先生。”
“对,我当时没那个心情嘛。不过对他有点抱歉就是了……”
“其实他还满高兴的。”
“?”
“啊、没有……请继续。”
当然,爷爷并不像我在露台那时说的“在临终之际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直到最后一刻,爷爷都把我当成亲生的孙女一样疼爱。
在村子大伙儿的帮忙下,我埋葬了爷爷。
那时我才明白十年前那个病人对我说的话。
那个病人还躺在公墓里。后来我将她请出墓地,好将爷爷埋葬进去。这后,我便一个人开始清理她的遗骨。
后来我发现了。
“咦?难道是……”
维尔不禁语结,两眼望向那只金坠。
“原来……若是黄金……”
听着维尔口中喃喃说道,菲欧娜手指头轻抚项坠。
“是呀。还是一样漂亮,就像现在这样。……你懂了吧?”
维尔点头。
“我懂了!但我真不敢相信……这么说或许奇怪,但……法兰契斯卡公主早就下定决心,要向杀害自己和双亲的人报仇,而将它会诸行动的,就是……”
“对。”
菲欧娜眼神凶狠,神情中却流露着一丝悲痛。
“我在病人的遗骨中发现两个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一个是项链坠子,另一个就是——”
“那个袖扣!先是公主在自己被抓着当人质时,从尼希特手腕上咬下了他的袖扣,然后……为了日后做为证据,她就吞进肚子,同时也吞下了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金坠子……就算她死了,也会有人在遗骨中发现它们。等她被挖出来时……”
菲欧娜悠悠地点头。
“找到皇宫的项坠、看见那个‘印记’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全都串连起来了。原来那个病人就是遥传中死于皇宫大火的‘法兰契斯卡公主’;爷爷之所以在失火当天把她带回村子里来的理由;我在月光下看见的那张脸;还有,她为什么要求我为她捡骨等等的事情全都串连了起来。”
“我得到的结论是这样的——法兰契斯卡就是那名伤员的名字,而我和她是双胞胎。因为‘皇室只能册立一名子女’,我便被托会给爷爷。也就是贝因医师——为皇室服务的御医。”
“你猜对了。没有错。”
“虽然没人告诉我对与错,但我非常相信自己的结论。只有那颗奇怪的扣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推测过袖扣的主人或许和那场意外有关,可是我从小在乡下小村庄长大,既没有见过那种东西,甚至也不知道那上面刻的是家徽。当然,我更不可能拿给别人看或是问别人。”
“结果拼图的最后一片,就是班奈迪先生带来的?”
“对。看到那张传单上的照片里,竟有一模一样的袖扣时,我心想:‘就是为了让这个人受到他应得的惩罚,神才创造了我’。”
维尔长长呼了一口气。
“艾莉森在你家的地下室里对着一个头骨打招呼,那就是法兰契斯卡公主对吧?只有那一个头骨特别小,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谢谢你把答案告诉了我。”
菲欧娜点点头,又恶作剧似的说:
“这故事或许比不上你们发现壁画的经过呢。”
说完,他们相视而笑。
维尔又问菲欧娜今后如何打算。第一,尼希特议员肯定还有同谋;第二,她以后要住在哪里。
“是呀……犯人一定还在。但尼希特已死,事情恐怕没那么好解决。虽然还在住院的瓦廉警队长执意要办到底,但这是今后的一大课题。”
说着,菲欧娜露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还有一件事……老实说,我真想马上解决。我总不能老是住在这种饭店里,警卫也辛苦。话说回来,有些人提议立刻重建皇宫,我也不喜欢。昨天首相来时,我还请他尽量不要动用税金。”
“果然如此。看来你相当烦恼哦。”
听见维尔这么说,菲欧娜半开玩笑地问道:
“就是说呀。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不料维尔立刻回答:
“有啊。”
“咦?”
维尔直视着菲欧娜说:
“我有个想法。而且我来此也是为了告诉你——不,其实我来见你,原本就是为了要说出这个想法。所以我刚才毫不客气地点明你的身份,其实都是故意的。”
“…………”
“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吗?”
“当然。”
菲欧娜将手肘靠在桌子上,探出了上半身。接着维尔表示:
“我认为你应该住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你爷爷长眠的那个村子。”
“对不起,这我办不到。”
菲欧娜说道,神情明显的沮丧。
“村里的大伙儿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谁,当然也知道我并不是直正的法兰契斯卡公主。今天我为了向杀害双亲和姐姐的凶手讨回公道,选择了假冒公主、欺骗国民的方式,未来也打算继续隐瞒下去。这是无可奈何之下所做的选择,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更不可能跑回村子里,跟一直照顾我长大的大伙儿说:‘好,以后就这么决定了’,三言两语就交待过去呀。”
维尔默默看着菲欧娜。
“况且还有警备的问题。大伙儿一直都过得那样和平悠闲,我不想惊扰他们呀。——对不起哦,难得你为我设想。”
维尔轻轻说了一声:“不会”,又说:
“其实问题早就已经解决了。”
“咦?”
“你刚才所说的问题,全都不是问题。我百分之百相信。”
见维尔如此断言,菲欧娜惊讶地看着他。维尔继续说:
“打从踏进那个村子开始,就有好几件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首先是他们让我们喝下安眠茶——就算对付外人,总不至于做到那种程度。我会起疑的原因,还包括好心叫我们去集会所的那个大婶的言行举止、老婆婆动作那个灵活等等。我刚刚又想到,连车子掉进陷阱也都是早有准备的。”
维尔停顿了一下。
“再来是听到班奈迪先生说,村子外围有一圈严密的铁刺网,就预防野兽而言未免太过严密了。村里的男人们行动与身手又那样矫健,就像一班训练有素的士兵,连班奈迪先生都不得不惊愕。还有艾莉森说过的话。你那天说自己是公主时,她说你是‘微服隐居’的;而我们在首都上空时,她又把那个村子叫做‘戒备森严的村子’,我想那是她的第一印象吧。另外,第二天早上她也说村民们‘怎么都是上了年纪的’,就我亲眼所见,年龄层确实偏在中年以上——再加上瓦廉警队长提到,当时有所谓‘极机密’的皇室警卫勤务纪录。”
“…………”
“我看过村民们在集会所摆着皇室成员各人的‘印记’。菲小姐,你也看过吧?”
“啊?是,当然。”
“那其中就有公主的……也就是林奈草,但却是刻成往右下开,和坠子的图案相反。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大约在我十五岁时,曾听人说过这件事……听说那是村子里的哪个人去镇上复刻回来的。复刻时就把公主的花左右弄反了,但过了好久才有人发现,所以也没再去更动,就维持那个样子了。”
“我想,那恐怕是大人们特意为你想好的说辞。不可能明左右刻反了还摆上去做装饰。”
“什么意思?”
“因为那是‘你的’。”
“…………”
“‘双生花’的另一朵。那个碟子上刻的是‘菲欧娜殿下’专用的‘印记’。就像林奈草左右同开一样。”
“也就是说……”
“我直接说结论吧。——村子里的人全都知道你是谁。他们知道你是女王陛下所生的双胞胎之一,甚至或许是女王为了让你在那个村子长大,特地把在二十年前挑选出来的皇室警卫和仆从们,派到那个村子保护你。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何都集中在某个年龄层。这样的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所以那里或许原本就是与皇室颇有渊缘的地方,又或者是皇室秘密的山庄或别墅之类的。”
“…………”
菲欧娜没说话,只是不住的眨眼,一面看着对面滔滔不绝的棕发少年,仿佛像在看一个奇妙的魔法使。
“所以你放心吧。以后只要你想回去,我相信那个村子随时都等着你。大家一定会笑着迎接你,怀着骄傲保护你的。——就像这二十年来一样。”
维尔说完后,菲欧娜静静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滚落她的脸颊。
静静等了一会儿,维尔才问:
“我跟你借过一样很贵重的东西,想要还给你,但是我今天来访,毕竟不能带进来。我已经装成包裹,待会儿就寄到那个村子的地址去,你不介意吧?收件人就写菲欧娜小姐。”
菲欧娜睁开眼睛,眼中闪着泪光,微笑答道:
“嗯!——麻烦你了。”
——之后,我就和菲欧娜小姐一起喝茶。她很开心。
我们用的茶杯和盘子既薄又精致,我很害怕万一打破了该怎么办才好。
服务生关上房门之后,菲欧娜小姐还走到一个壁橱前——原来那里有一台最新型的电冰箱。菲欧娜小姐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草莓果酱,然后加到她自己的茶杯里搅拌均匀,看得我好意外。
她自己喝一口,笑着说:“果然是怪味道”。我也跟着加了果酱,可是很好喝耶。
菲欧娜小姐又跟我说,她和班奈迪先生约好以后要保持通信。而且下一次她要正式招待“发现壁画、护送暨保护公主殿下的英雄”到伊库司王国去。
班奈迪先生好像也说,斯贝伊尔就快解除平民的旅行管制了,到那时他会先请菲欧娜小姐去玩呢。听起来好像就快了。他也说要送我们机票,届时请我们务必同行。
或许我们又可以四个人一起喝茶了。
我的报告大致就是这样。
开头写过的话,我还要再写一次——真的太谢谢你了,艾莉森。
这是一趟令我印象深刻、充满回忆的旅行。我玩得很尽兴。
这封信寄到你手上时,我想大约是新年了吧。
所以,也祝你有个“幸福的新年”。
维尔赫姆·休尔兹
PS?我们在聊旅行的事情时,菲欧娜小姐对我说:
“请替我转告艾莉森小姐,下次我绝不会再碍事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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