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公主殿下与英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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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郡斯特稍远的一处湖面上。两架飞机正在不到两百公尺的低空中回旋飞行。它们整齐划一地向右绕出大而优美的弧线。
天空是一片蔚蓝。太阳仍高挂在无云的晴空中,但它的颜色竟与夕阳别无二致,圆周也已消失了一半有余。
“——因此我们深信,我等必须坚持独立之路。那么,我的演讲就到此为止。感谢各位的聆听。”
一阵鼓掌声。男司仪宣布刚才演讲的政治家姓名。接着播音员向群众广播,表示由于“天黑”因素,演说会将暂时休息片刻。
“——休息时间结束后,将由反对独立派的代表欧文?尼希特议员发表演说——”
班奈迪关掉收音机,对着菲欧娜说:
“看来,演说会正如预定进行中。现场也聚集了不少听众。”
“…………”
菲欧娜默不作声,只是看着班奈迪。
“没事的。既有人在天上守护着你,往后也会有人在身旁保护你的。”
说完,班奈迪打开无线电呼叫艾莉森:
“你们准备得如何?”
艾莉森回答:
“随时都行。话说回来,这天还真乖乖的黑了。我还担心,万一不黑该怎么办才好。”
“它不像某人,老是玩疯了睡过头。”
维尔打趣地说。坐在右倾的飞机里,他将脸往左上抬。看着太阳在天顶衰减着光芒。
白昼开始“天黑”了。
将世界覆成一片银白的雪,渐渐转变成灰色的。飞机投在湖面上的影子,对比也不再那么清晰。这一片世界逐渐失去光亮。
班奈迪看了一下时钟,用无线电呼叫艾莉森:
“可以了吗?”
“随时候教!”
马上就收到她的回复。班奈迪往右看去,见身旁的女子大大地点头。
“好,我们走。——作战开始。”
班奈迪机不再回旋,改为水平飞行。偏斜的世界也恢复到正常的模样。艾莉森机跟着它,稳稳的保持在正后方一定的距离上。两机渐次降低高度到一百公尺以下,然后才飞越湖岸和街道,前往广大的市区上空。
驾驶席前的罗盘显示他们正朝向东南飞行。在几近完全的逆风中,两机越过蓝色的屋顶,只落下浅浅的影子。
郡斯特的小巷内。
引擎声引得一名走在巷内的男子忽地抬头往天上看去。“咻!咻!”房屋之间的细长天空划过两架飞机。
“老公,马上就要‘天黑’罗。快进屋吧。”
家里的女人在催,他只好走进屋子里,带着一脸莫名。
天空的蓝色变得好浓。太阳就像突然远离了似的,看起来只比一颗豆子大不了多少。
班奈迪机一面减速,一面飞过昏暗的城市上空。留有残雪的蓝色屋顶一片片向后远去。
不久,世界已成一片黑暗。班奈迪专注地看着驾驶席的仪表,一心一意使机身保持水平。
大道尽头处有一栋石彻的四方形建筑,用的是白色的大理石,外观雄伟奢华,在四周的民宅中显得鹤立鸡群。
正对大道的三楼外侧,是一处宽广的露台。面向大道的露台边缘向外弧突,并且装设有雕工精细的栏杆。
露台前缘设了一张演讲台,竖着一支麦克风。后面墙边则摆了一排椅子,上面坐的都是中年以上、西装革履的男性,大约有十人左右。在镇上贴满海报做宣传的那人也在其中。露台两侧也有好几排座椅,坐的多是妇女,还有幼童。
警官在这一区附近走动。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上面有精致的装饰,腰间的皮带上挂着警棍,礼仪用的短剑则收在剑鞘里,但没有佩枪,头上戴着圆筒形的高帽子。
露台左右的螺旋阶梯前各站着两名警官。右侧的楼梯前还多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无线电机台。那里的椅子却没人坐。只看到耳机挂在椅背上。
他们面前还站了一名年过四十、板着脸孔的警官,头上的帽子上比其它警官的多了一条横线。
一名年轻警官来到他面前,并拢脚跟向他敬礼。
“您找我吗?瓦廉队长。”
这名中年队长朝露台边的座位区示意,只见那里坐着一名年幼的男童,自得其乐地晃着双脚。
“马上就‘天黑’了。你到那小孩旁边去,免得他不小心摔下露台。这里由我看着。”
年轻警官答完“是”,又一敬礼后,便走到那名小男童身旁,蹲下去和他聊天。只见男童向年轻警官讨着要他头上的帽子,警官便将帽子戴在小孩的头上,竟把他整张小脸蛋儿都罩住了。看见小男孩笑得那样开心,瓦廉也不禁浅浅笑起,自言自语道:
“违反服务规则哦。”
从露台往大道下看去,来听演说会的群众无处可去,大多站在原地等待“天黑”过去。男男女女约半,都是拥有投票权的年纪,也有好些年长者夹杂其间。虽还不到将大道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步,但也人声鼎沸,人群间偶尔可见雪地的灰色。
瓦廉看看手表,又望一望天空。那片深蓝仍是一味的沉,太阳看来像颗小豆子似的,旁边有两颗一等星在发亮。
不久,豆大的太阳已完全看不见。
“‘天黑’开始了。”
瓦廉喃喃道。如今四周一片漆黑,连大道都看不到。
每八天就绕这颗行星一周的月亮,常常在新月时遮住太阳。日全蚀就这么在白天里造就出“黑夜”。
黑暗中传来一个虫鸣声。
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大,终于令整条大道都听得见了。
“怎么了?”
大道上,有人看着昏暗的天空说道。
下个瞬间,月亮已通过太阳前方,宛如黑幕被揭开,一丝光亮又回到世界来。太阳的一角宝石般闪耀在蓝色天空中。
于是站在大道上的人们都看见了。
“?”
在他们头上轻盈移动的是一架飞机。
飞机的高度几乎是伸手可及,大约只比二楼屋顶稍高一些,而且它的速度奇慢,和脚踏车闲逛差不多。这样的慢速,令它看来几乎像是停留在空中似的。
人人瞠目结舌地仰头看着飞机,见它沿着大道缓缓漂向露台。
“怎、怎么了……?”
瓦廉在露台上看见机首正对着他们,不由得大吃一惊。就像拍戏用的背景板被抽换时那样,短暂的漆黑过去后,眼前竟突然多了一架飞机,伸展着左右机翼出现在大道中央。
“会撞上的……咦?”
瓦廉再次错愕,因为他眼中的机体大小几乎都没变。他本以为飞机会失速冲上露台,差点没吓慌,如今见机体那样飘浮着,一时也傻了眼。
在他附近的人也都有相同的反应。投向那架飞机的目光不只来自大道,也来自这座露台。
驾驶席上的班奈迪,此刻正沐浴在数百人的视线下,而他两眼紧盯着眼前的露台,脸上是一抹狰狞的微笑。
观测机继续以低空飞行。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撞上露台了。此时班奈迪打开三角窗,面朝下探出头,卯足了力气大吼:
“下面的人让开——!我要降落!”
正抬头往上看的人们,这会儿才回过神,随即向四方逃散而去。有人往大道两旁走避,也有人直接往飞机前进的反向逃。
就在这临时形成的空间上方,班奈迪开始降落。一切看看就像电影的慢速播放,又像是起重机具准备放下重物,飞机一寸一寸地接近覆雪的路面。就在雪撬即将触地前,班奈迪关掉了引擎,旋桨随之停止,然后着地。
长长的机轮脚架发出“锵”的一声,机身渐随着它的内缩而下沉。金属发出难听的磨擦声,飞机的滑行俄然停止,削起大量雪泥。
距离露台,仅剩大约十公尺。
既没有人成为飞机的垫底,也没有人被它撞飞。
确定这一点后,班奈迪往右看,对着双手攀紧仪表板、拼命看着自己的脚的菲欧娜唤了一声:
“我们平安抵达罗。没有人受伤。”
菲欧娜惊怯地抬起头,见大批群众在黑暗中围在旁边看着他们。
“…………”
“放心!”
班奈迪大声说道。菲欧娜闻声回头。
“有‘历史的英雄’陪着你,一定会顺利的。公主殿下。”
班奈迪对她送了一个秋波。
菲欧娜双手合拳,放在胸口前。
“嗯,说得也是。一定会顺利的……”
然后她慢慢闭上眼睛,握紧拳头。
接着睁开眼睛。
“那么,我们走吧。英雄先生。”
班奈迪举起手向她敬礼。
“荣幸之至。——公主殿下。”
原本以悠扬乐声垫档的广播节目,突然间被一个男播报员的声音打断。
“——是飞机!就是现在!一架小型的飞机在露台前方降落了,真不敢相信!上面坐了两个!”
“干得好!”
艾莉森的欢呼声和广播一起传进了维尔的耳里。他们的战斗机正逐渐攀升,在城镇上空盘旋。月影刚刚离开了太阳,光明正一点一滴的回来。
“——临时发生了最新情况,本台将尽可能为您转播!——我再重复一次!刚才有一架飞机突然降落在露台前的大道上。啊!有人走出来了。是个年轻的女性。接着是一名男性!”
“第一步成功!真了不起!”
维尔这时从后面座问道:
“艾莉森,飞机都是藉风力托住机翼前进。所以起降时都需要较长的距离?”
“是呀,当然。”
“那为什么他们能在那么短的地方降落?”
艾莉森的回答,第一句就是“总之”。
“简单的说,那一架是特殊机种。别看它样子土土的,那可是最新机型唷!若要选一架带回洛克榭军队,部队宁可要那架观测机,而不要我们这一架战斗机呢。”
“原来如此……不过你不可以那样做啦。”
“我只是举例嘛。——好啦。不知道接下来班奈迪先生会怎么做?”
“不知道。我们只能听广播了。”
接着又是播报员的声音:
“——啊,警官包围了飞机。啊,走下飞机的那名男性说了什么。他穿着黑色的军服。他在高声喊叫!”
首都大道的正中央,飞机与周遭的景物极不相衬,仿佛一座奇妙的雕塑。有两个人从飞机侧边走出来。
一旁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和几名警官。此外包括紧握着麦克风的播报员,几乎所有露台上的人都向前挤到栏杆边边,直往下探。
“天黑”逐渐告终,才刚习惯黑暗的视力,突然又要接受光明。
班奈迪将菲欧娜扶下飞机,让她站到自己身旁。
两名警官手持警棍,正要从人群中走出来时——
“各位!——在场的各位!”
只见班奈迪伸出双手,以洛克榭语大声呼喊着。警官们停下了脚步,嘈杂的人声也平息下来。
“各位!还有警察同仁们,就是贝佐。伊尔拓亚王国联合的空军军官,卡尔?班奈迪少校!也有人称我是‘发现壁画的英雄’!”
这就够了。群众间立刻响起惊呼声。
“那是英雄先生耶……”、“英雄先生……”、“他好潇洒”、“是本人吗……?”、“英雄先生啊!”
警官们也面面相觑。
“造成现场的骚动,我感到非常抱歉,不过,我实在太想来到这里了,伊库司托法的各位,大家好。
说着,班奈迪取下帽子高高挥舞。这次他赢得了群众的鼓掌与喝采。
“——是英雄先生!我实在太不敢相信了!是那位发现壁画的历史英雄,卡尔?班奈迪少校!多么令人惊奇啊!卡尔少校竟然驾机光临本地!”
这是播报员兴奋的声音,背景还有一片喝采声。
正在上空盘旋的艾莉森便说:
“他很受欢迎耶……”
“这是当然啦!——换成是我,大概受不了那种场合。”
“哦——我懂。”
“——现在英雄先生正在和现场的警官说话。他的身旁有一位年轻女性,从服装看来应该是我国的国民。是一个黑发的小姐。——啊,卡尔少校在警官的带领下走向右侧的楼梯了。他好象要上露台来。”
“喂!快把上尉叫来!卡尔少校在首都!”
有个声音以贝佐语怒吼道。
斯贝伊尔空军营地的无线电室里,听见广播的士兵如是命令部下,于是那人连忙冲出帐篷。
士兵头戴耳机,喃喃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本来是负责监听洛克榭军的无线电通讯,如今早就抛开了任务,专注的听起广播。
过了一会儿,上尉气急败坏地冲进帐篷来,眼镜都歪一边。
“村长……”
“别说话,安静听完。”
雪山深谷中的小村庄。几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尖塔集会所一楼的那个大房间里,盯着一架收音机。
村长语调十分祥和地说道:
“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在群众的注目下,班奈迪和菲欧娜出现在露台上。不只是大道上的人,连露台上的政治家和妇孺们都投以好奇的眼神。
将两人带上来的警官走到瓦廉面前行礼。
“辛苦了。飞机就交给你们了。”
瓦廉下令,警官便回到楼下去。那名女性摘下帽子、整理头发。瓦廉朝她多看了两眼,便主动向眼前的班奈迪敬礼。
“我是负责本日警卫工作的首都警队长,敝姓瓦廉。卡尔少校,您的突然光临,太让我们意外了。”
班奈迪向他回礼,并为引起骚动而道歉,又谢谢他请人看守飞机。
“我们斯贝伊尔空军在湖上共同演习的消息,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想在各位面前宣布,所以才来到这里的。”
“那可真是……不敢当。”
班奈迪把菲欧娜留在瓦廉身边,自己走进露台正中央,和起身迎接他的政治家们一一寒喧。
“能亲眼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英雄先生。”
人虽不同,讲的话却都相同。在这两句之后,都跟着一长串自我介绍。班奈迪都一一向他们握手致谢。
其中一名是个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头黑发向后梳起。听到他的自我介绍,班奈迪特别反应。"
“我认识你啊!镇上贴了很多你的照片昵,尼希特议员。若没有你的传单,我就不会知道这场演讲,也不会来这里了。谢谢你。”
只见欧文?尼希特温和地笑着,就像照片里那样。
“那真是我的荣幸。您突然来访虽令人意外,但不知您是否肯赏光,让我在演说会结束后请您吃顿饭,卡尔少校?”
班奈迪摆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脸回答:
“听起来不错。”
答完之后,他继续和政治家们握手,然后向两旁的女性们微微一笑,便在一阵肉麻的赞美声中走回露台中央。
“——结束与诸位议员的寒喧后,现在卡尔少校走上演说台了。他好象要说话了,我们现在来听听。”
艾莉森听了便说:
“虽然我想是不至于,但他应该不会一开口就说‘我不是英雄啊!其实我是被两个人陷害的!救救我。’吧。搞不好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他会不会把菲欧娜小姐的事撇在一旁,抓紧机会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对了!就是想逃跑嘛!他想逃去那个戒备森严的村子,然后跟菲欧娜小姐两人一起生活!真是令人有点羡慕。”
“你是哪来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
维尔听得愣住了。然后又喃喃自语道:
“‘那个戒备森严的村子’啊……”
“——各位午安。我是卡尔?班奈迪,斯贝伊尔空军的少校。大家都叫我发现壁画的英雄。”
“开始了。”
艾莉森继续盘旋。
太阳的大小和耀眼度,已大致恢复到它应有的模样。
班奈迪站上演讲台,对着麦克风说话。他的声音从会场的扩音器中传出,也在广播节目中播送着::

“突然出现在各位面前,请恕我唐突。还有,要是我的洛克榭语有哪里说得不好,也请多包涵。我已经很努力了。”
群众一起发出笑声。坐在后排的某个政治家便向邻座咬耳朵道:
“他真是受欢迎。要是他肯为我们独立派站台就好了。”
班奈迪问群众:
“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各位,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各位,你们愿意听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说吗?”
一被肯定的欢呼声传回来。
“谢谢!那么,我将宣布一件重要的消息。不只是现场的人,还包括正在听收音机的人,我要向你们介绍一个人!”
说完,班奈迪走到站在瓦廉身旁的菲欧娜面前,拉起她的手,慢慢走回演讲台。露台上的人几乎满脸讶异,唯独班奈迪、菲欧娜,还有那个仍在摇腿的男童。
他们两人站上了演讲台,群众也静了下来,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
收音机的播报员描述着:
“——呃,刚才卡尔少校将他带来的那位女性带上演讲台。他要发表什么事呢?”
人群间开始有窃窃私语声。班奈迪假意清了清喉咙,再次让众人静下。
“这位女士就是我要介绍的人!不,是她赐予我介绍她的荣幸,令我由衷感到光荣。”
一片寂静中,班奈迪又刻意停了几秒。
“我要向各位介绍,前任女王陛下的独生女,也就是伊库司托法的王位继承人!法兰契斯卡公主殿下!”
鸦雀无声的会场中,只有播报员略带困惑的说话声:
“——呃,各位都听到了吧……是的……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呃……”
“他说了!他说了!”
“他们接下来想怎么做啊……”
“各位都吓到了吗?这也难怪。我第一次听公主殿下说起事实真相时,也是非常非常吃惊。毕竟我们都认为,她早已死于十年前的火灾!”
班奈迪继续说着。后排的政治家们面面相觑,有人大皱眉头,也有人怔怔地阖不拢嘴。瓦廉在露台侧边望着菲欧娜的背影,也是一脸愕然。
“可是,可是呢!公主殿下逃过那场劫难,平安的活了下来。只不过那段恐怖的经验害她失去了记忆,直到最近才发现她自己是公主,在那之前,她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村姑!”
班奈迪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名年轻警官走到瓦廉身旁,惶恐地问道:
“警队长,要阻止他吗?阻止他会不会比较好?”
“先不要。”
瓦廉简短地表示。
“可是……”
“我会负责的。让他说下去。”
“——我是在偶然的因缘际会下遇见公主殿下,并和她谈过。当公主殿下表示要尽快在各位面前现身时,我也赞成。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会如此冒昧地闯进这场演说会。”
艾莉森驾机大幅倾斜,于是后座的维尔也能俯瞰到那条大道。
“各位之中一定有很多人非常不敢相信吧。但我仍然敢如此断言!我身旁的这一位无庸置疑就是法兰契斯卡公主殿下!总之,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要退场了。”
群众看着菲欧娜的眼神几乎都是质疑,只有极少数是带着一丝希望和祈祷。
菲欧娜静静地环顾人群,站到班奈迪让出来的麦克风前。
就在她即将开口的那一瞬间,后方传来一声呼喊:
“我有异议。”
菲欧娜一点也不显惊讶,只是平静地回头。
“——呃,现在尼希特议员准备走向卡尔少校。”
播报员一五一十描述他所看到的。
坐在后排的议员之中,有几名同时站了起来,但见尼希特作势要其它议员留步,又按下有话要说的议员,自己步上了演讲台。
尼希特走向菲欧娜。班奈迪上前介入他们之间,挡在菲欧娜身前。班奈迪拉过讲台上的麦克风支架,挪到自己和尼希特之间。
“您有什么事吗?尼希特议员。”
他如是问道。
尼希特朗声说道,好让麦克风接收到他的声音:
“不,我现在要找的不是你,英雄先生。也不是那边那位姑娘。”
只见尼希特手持麦克风支架,走到演讲台的一角。等群众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才坚定的喊道:
“各位!”
“各位!实在太遗憾了,我们恐怕必须请英雄先生就此打住了。在各位之中,或许有人觉得机会难得,希望能听英雄先生多讲几句。然而,我们已无法承受更多愚弄我伊库司托法国民,甚至是、愚弄皇室的言辞。你们说是吗?”
台下传来几个赞同的呼声。
“十年前,女王陛下一家人不幸逝世……这是一件令我们无比悲痛,却也是不争的历史事实。我们承受、超越那样的悲伤,花了多么长久的岁月。包括我在内,相信全体国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尼希特看看班奈迪,又看看菲欧娜。班奈迪只是微笑地亮着手掌心,示意尼希特“请继续”。
尼希特再次面向群众。数百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
“只可惜从别国来的英雄先生,卡尔少校无法体会我们的心路历程。很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接着,尼希特调整麦克风的位置,转头对班奈迪说道:
“卡尔少校,你知道吗?过去这十年来,有多少人声称‘其实公主殿下还活着’、‘其实女王陛下还活着’?那全都是骗人,是为了诈欺。那些人利用国民对皇室的敬爱,藉保护的名义骗取大笔金钱。说得更白些,那些幸存者一定都装作‘丧失记忆’或‘记忆不清’的样子,正如同眼前这个情况。——卡尔少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那种村姑认定是公主殿下,但我想或许你被那个姑娘骗了,以为在乡下国家又能找到‘历史性的大发现’吧。可是我只想告诉你,我们的国民不会再上当了。趁我们的怒意还没有爆发之前,请你回去吧。”
尼希特发表完这段演说后,班奈迪望向台下的群众。只见其中有许多人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也有人当场发怒。
“对啊对啊!”、“外国人下台啦!”
虽有几声叫骂传来,但大多数的人都静静地看着。
尼希特又移动麦克风支架,挪到班奈迪面前。
“卡尔少校,你还有事吗?要是没有,就到此为止吧。之后就让演说会继续进行吧!这是决定我国国政的重要时刻。——你还有事吗?”
班奈迪摇头说:
“没有。”
“是吗?那就请你马上!”
“我刚才说过‘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被人这么打断,尼希特显然老大不悦。却见班奈迪轻轻推着菲欧娜的背,让她站到麦克风前。
“欧文?尼希特议员。”
扩音器和广播里传出了菲欧娜的声音。也听见尼希特回答的声音。
“什么事?小姐。你愿意说出你的芳名吗?”
菲欧娜看着尼希特,几乎像是瞪着他。
“我叫‘法兰契斯卡’呀。”
但见尼希特装模作样的大叹一口气:
“你还坚持这一点吗?虽说逝者已矣,但如此说出皇室成员的名字也是大不敬啊。身为伊库司托法的国民,总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是的,当然。”
“如果你是公主殿下,那么你是如何逃过那场火灾?又是在什么地方、如何在孤独一人的情况下活到今天呢?希望你给个合理的说明!我原想这么说,但你犯了常见的‘失忆症’,还能把那些事情交待清楚吗?说来更奇怪,你又是怎么想起自己就是公主殿下的呢?”
在尼希特这番讽刺之后,菲欧娜默不作声。
“哎呀,看这个样子!”
尼希特正要向群众说话时!
“我记得。”
菲欧娜的声音叠了进来。于是尼希特打住,看着菲欧娜。
“我记得的都是火灾后的事。大约从九年前起。”
“哎呀,这么巧啊。”
“是呀。不过我能回答你的问题,尼希特议员。我是得到了某人的帮助,被他抚养长大的。特列兹?贝因,就是那个人的姓名。”
“!”
听见这个名字,一直在后方注视着菲欧娜的瓦廉刹时睁大了眼睛,甚至喃喃自语道:
“贝因医师……”
菲欧娜继续说道:
“恐怕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吧。特列兹?贝因医师曾经担任过皇宫御医的副手,是个常常到皇宫来的医生。火灾发生时,他恰好赶来皇宫,便把我救出去,送到他乡下的老家去。据我后来听到的,当时我似乎伤得很重,好几天在生死关头徘徊。之后,贝因医师同情我失去了亲人和记忆,又听说那场火灾可能是蓄意纵火的,于是就把我藏在他家,也告诉村里的人说,我是他住在首都的孙女……于是我就在那里过了十年平凡的日子,将他视为祖父,安份做一个村姑。——今年夏天贝因医师生了重病,在临终之际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大道上已是一片寂静,只听见菲欧娜的声音从扩音器播送出来:
“得知真相之后,我非常苦恼。我的过去已全部失去,如今再顶着公主之名出现还有意义吗?又或者,是不是仍然应该让国民们知道只有我活着……于是就在昨天,我偶然结识了‘英雄卡尔少校。我们谈起那个足以改变历史的大发现时,他将当时的决定和心境说给我听。他说:不管结果会是如何,我都应该说出真相,这一点我并没有做错’。所以我也决定公开这个事实,于是借助他的力量。”
在高空盘旋的艾莉森问维尔:
“现在怎么了?”
“——不知道。先听下去吧。”
“哎呀,真是真是。”
尼希特说话了。
“我恐怕不得不承认你的这番话算是说得通。只可惜以往那些骗人的说辞也同样容易使人信服。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说,但你懂得利用像英雄先生这样有名的人作为后台,真是一流的诈欺手段啊。换句话说——”
“我得拿出个证据让大家瞧瞧,是吗?尼希特议员。”
“正是。如果你有证据,请务必拿出来。否则就请立刻停止你愚弄皇室的行为,马上离开。”
菲欧娜向身旁的班奈迪瞥了一眼,只见班奈迪默默颔首。
她便将手伸进自己的衣领中拉出一条金项链。项链下方挂着一个小小的坠子。那是一枚闪着金光的钱币。
亮出胸前的金坠子,菲欧娜引用了尼希特方才说过的话:
“身为伊库司托法的国民,总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呃……呃,那是个项坠。自称公主殿下的女士,从胸前取出一个可能是黄金打造的坠子……呃,坠子非常小,只看得出是一枚钱币。从我这里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该不会——”说到这里,播报员无言了。
“搞什么,要转播就转播得清楚点嘛。我们可是看不到耶!”
艾莉森开骂。
但听见菲欧娜的声音取而代之传出来:
“我再说一次。这是什么东西,身为伊库司托法的国民总不会不知道吧?”
“是的,这是身为皇室的证据。这是我的。贝因医师在临终前还给我的。——这能不能做为证据呢?”
菲欧娜说着,环视坐在露台上的众人,继而将身子转向露台外,让群众看见她手上的坠子。
尼希特摇摇头,依然盛气凌人地说:
“对不起,请让我看一看。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们村子里卖的项坠呢?”
“您这么喜欢说笑呀?尼希特议员。要一个皇室成员放开这个,只有在他死了的时候,这一点您应该很清楚吧。更何况你能分辨出它的真假吗?”
菲欧娜将项坠塞回去,尼希特像是迟恼羞成怒,把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没有人能断定那是真的,那么你仍然是个骗子,不是吗?”
“对。是的。我们头一次意见一致呢,尼希特议员。”
“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在这个场合继续争论了。你们就去找出能够辨识真伪的人,以后再找个时间公开发表便是。哎,我想那不过是个精细的仿冒品罢了。”
说这话时,尼希特的语调比先前快了许多。
“你在急什么呢?”
班奈迪从旁握住麦克风,在这时淡淡说了一声。尼希特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但班奈迪不以为意,径向群众呼吁:
“各位。我之所以将法兰契斯卡殿下带来此地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这个金坠子。在各位之中,若有人能够确定它的真假,请到台上来。”
片刻的沉默。只见众人纷纷对望,却没有人毛遂自荐。
“拜托了。”
班奈迪用贝佐语悄声喃喃道,然后再次以洛克榭语对着麦克风说:
“有没有哪一位?”
“唉唷,你们还真以为有那种人吗?坦白说,我看不下去了。请恕我告辞,之后就承你们去搅和吧。”
听尼希特忿忿吐出这么一番话,班奈迪便问他:
“她或许真的是公主殿下,你难道不好奇吗?尼希特议员。”
“我已经说了,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啊。卡尔少校,你上当了。”
“还很难说呢。说不定有人听了广播,正往这里赶来哦。”
“那你们就继续待在这里吧。花几个小时,等到真正的天黑也行。爱等就去等。”
“没那个必要,”
对着麦克风大叫出口的既不是班奈迪,也不是菲欧娜。
“谁呀?”
“不知道……”
大叫出声的是瓦廉警队长。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露台的正中央。在那三人及群众的注目下,瓦廉转向菲欧娜,静静地鞠躬,并且没让帽子打到她。
“怎么了?队长。”
尼希特问道。瓦廉没理会他,径自向菲欧娜和台下群众说道:
“我,黎恩?瓦廉,曾经是保护皇宫的皇室警卫之一,一直到十年前……也就是那一天为止。在我刚到任不久时,曾经有个偶然的机会,在庭园里遇到当时只有五岁的小公主殿下,并且和她一起玩……”
“认识的人上场了,好哇,队长!”
艾莉森兴奋的说着,在空中高举拳头。
“可是……万一弄错了……”
维尔呢喃说着,没有按下通话钮。
“刚才看见您的时候,我就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熟悉感。刚刚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才发现,很可能就是因为当年的记忆……看到您的眼睛,那一段回忆和小公主殿下的轮廓,又清楚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瓦廉继续说道:
“我还不敢确定您是谁,我想您也不记得我了,所以请您务必给我这个机会,让我鉴定项坠的真假。五岁的法兰契斯卡殿下曾经好玩的给我看过那只专属于她的金坠子。而我相信,现在的我应该还致于老眼昏花。”
菲欧娜便对瓦廉轻轻颔首。
“慢着!”
是尼希特的声音。
“等一下,瓦廉警队长。我好几年前就认识你了,却从不知道你做过皇室警卫,甚至连这一类的传闻都没有听说过。你是个非常杰出的警官,我真不愿意怀疑你,但你该不会是和那位女性预谋串通好了吧?”
瓦廉转身面对尼希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平静。
“这是当然的。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包含我在内,当年所有皇室警卫的幸存者,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们失职,因而没有尽到保护女王陛下一家人的责任,这样的羞耻有谁会对人说?——我这番话约无虚假。你们可以到国立图书馆去查。那里有一份极机密的皇室警卫勤务纪录,十年前的资料应该还保存在其中。我的名字就在上面。如果没有的话,我愿意任人宰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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