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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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后来,我来到这个地方。看见了满目的疮痍,我的鼻梁开始发酸: 一如残阳般铺天盖地而来,那是郁积了太多感触的天空,只好用临近的夜色来掩饰自己的影子。没有维舟的天空下,溪流仍然固执的沿着河弯寻找着那些丢失的记忆。那些曾经的植物和山川,依然庄严温柔,似你昨天的样子。只是欲转身时,已经忘言。
成竹
等待是一种绝望的美丽烟火。在故乡小巷的尽头,细数着落过眼睑的片片飞黄,终于知道时间在流失的刹那,一切都已经在离开的时候悄悄改变。外婆的故事,是幸福的沧桑,那些绵绵长长的归去来,不是陶渊明的桃源,不是湘西的古渡,只是一个旧时女子等待一个人时的心情。
大姨离开家的那一年,妈妈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大姨是追寻着大姨父去的,妈妈从此以为:幸福,是在小镇外的天空才能找到,因为大姨走时是一脸的幸福与决绝。可是,妈妈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她的幸福在父亲的眼里,是小女人的温婉单纯。
渔舟,倒影,炊烟,归燕子。长江支流上的小镇。一溜青石板铺就的小街,被行人踏出了深深浅浅的印记,或许是雨水冲刷的罢?铺就的那一年下了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许多原来应该远行的船只都停泊在渡口,这对于常年在外的人们却是一个难得的与家人团聚的时日。虽然清苦,但无论是大人孩子都还是高兴的。街道的平坦干净,便利了来往做买卖的人,小镇人高兴,但却比从前更忙碌了。
窗下等待的灯火曾经是这里夜晚的星光,有一点冷清,也倔强,“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屋檐下的木墙写着岁月斑驳,偶尔出太阳的时候,会有三三两两的白发容颜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想着,说着小镇老去的往事。也如外婆在院子梧桐树下的心情吧。竹觞曲水,当来往如织的船舶已经不再的时候,外婆的眼睛里是我从前不曾看见的悠远:秋天已经来了。
维舟,九月的天空早已经没有柳絮纷飞的身影,就在那个我们一起离开的春天,它们就仿佛从此要在这里消失去了。只有这山中的日月还会记得。孤独的云,蓝色的天际,那个轻歌着童年的孩子早已经离开家了吧?
维舟
我看见你站在阳台上,仰望落雨的天空,轻轻地问:它们都是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归去呢?我看着你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如许的温情,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入了我的记忆。从此一生难收。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有时候乌云无端地遮住了你的眼睛。你说,你要找到落雨的轨迹。锦瑟无端,世间哪里真有雨的尽头呢?古人用三千年的光阴也没有能够留住诗经里的女子,而你,长江隔岸遇见的时候,却是还没有来得及涉水的女子。
周若曾经告诉我,有一些种子有着长长的休眠期。那个竹荫依依的江边小镇,灯影渔火,在我的梦境里无数次的出现,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为它牵挂?季节轮回,北鸟都有南回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冰雪消融了,而你却要离开呢?
在大海的深处,有一种鱼,它们用肌肤感觉光线,寻找暖流出现的地方。在这个越来越繁华的世界里,我们都用现实的眼睛洞悉、选择和生活,人心的沙漠正在蔓延的时候,我仍然牢牢守候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
一、关于夏天的记忆
二000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尽管知了叫得欢畅淋漓,校园依然是让人窒息般的沉静。临近高考的最后一个月。分不清是在上课还是下课,走廊里偶尔有三两人走过,才知道是午间休息。他们的眼神复杂而与世隔绝,这是一群为毕业而忙碌的学生。
群英中学的校园林荫小路上,漏着斑驳的阳光,成竹拿着一本历史分析资料坐在花沿的石头上,边思索边写着什么。本以为外面会比教室的空气好些,却是失望了,依然闷热不堪。顾不得了,那所湖光塔影的学府从很小的时候就让她魂牵梦萦,这个夏天似乎已经等得太久。
午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每天中午只能给自己短短一二十分钟。教学楼前的宣传栏,学生电视台,“争分夺秒”的字句咄咄逼人。以她固执的性格怎么甘心落于人后!
铃声响起。上课准备时间,校园广播里放着轻松欢快的音乐,或许是为了给这些废寝忘食的莘莘学子些许安慰吧。
成竹收拾起书本,用指头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朝教学楼走去。阳光依然那么热烈,想起童年时代的午后来:
不管太阳多么毒辣,在孩子的眼睛里,永远都是欢快的,怎么可以把如此好的光阴浪费在睡午觉上?趁外婆、父母睡着了,悄悄的从小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开门,掩门,动作熟练敏捷,门外就是快乐的天地了!早有几个小朋友在竹荫下玩着等她了,今天玩儿的是用竹叶叠船,比赛谁叠的船划得最远的游戏,有一个个头高一点的男孩儿看见她来了,老远的朝她边招手边喊:“小猪(竹),快点儿!快点儿!你怎么那么慢?等会儿输了又该哭鼻子啦。”成竹早跑得气喘吁吁了,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得回敬着:“你才是小猪!外婆说我是竹子的竹——”“我知道你是小猪(竹),不管你是什么猪(竹),再不快点就让你的船最后一个下水!”河边凉风习习,吹动着竹梢轻轻点水……
教室在教学楼的一楼,学校或许是考虑到毕业班的学生们时间紧张,争分夺秒啊,可不能浪费在跑楼梯上了。这倒是真的,无论去食堂还是下课,总算可以躲过拥挤的楼道里“蒸发糕”了。为了毕业生,学校在很多方面都是可以开“绿灯”的。教室里人影绰约,伸懒腰的,整理书本的,还在写的,有点人声了,好像这才是课间休息一样,已经有人趁此机会到阳台上透气去了,虽然教室里的风扇就没有停过。
再次铃声响了,班主任孙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今天拿着一盆花,在大家惊奇的眼神下,把它放到了讲台上。“这也是为了缓解‘审美疲劳’嘛。看书累了看看它,比看见我还能提神吧?”气氛稍微不那么紧张了。活跃的气氛在毕业班的课堂很是难得,再好笑的事情在这里都得顶着紧张的书页翻动声。毕业班的生活就像是一壶快烧开的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炸开来,或者是锣鼓喧天的人间繁华,或者是“风萧萧兮易水寒”,更或者……一切都显得不敢过多的去猜想,怕一个不留神,时间又浪费了五分钟。
成竹的思绪刚才还停留在那个童年的午后,在课堂的这一片笑声中这才回过神来。但是她没有笑,无意识的朝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看去,依然是空的。这段时间越来越在这种时候,几乎都不用环视其他的地方就能知道那个空位。“维舟一叶听风雨……”一句还没有想完,班主任的话传入耳来:
“——学校已经连续十一年蝉联全市高考冠军,可不能在我们这一界丢了,学校领导都很重视。这不只是学校的事情,更是自己的事情——”后面的话就是教导主任在大会小会上强调的“至理名言”。成竹一直盯着班主任的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见孙老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睫毛很长,只是可惜了,如果长在师娘脸上可能更能发挥它的优势。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师娘,只从班主任的言行中知道那是个幸福的女医生,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这是一个刚过三十的男人。胡茬刮得很干净,烟抽的很凶,只是从不在教室里抽,但他的办公室整个一个烟熏市场。学生说林则徐销烟的时候就怎么没有发现你啊,原来你躲这儿来了。他说都是这帮孩子害的,老让他操心,头发都要掉光了,就是老林也得给开绿灯。本来挺帅的,这都变成什么样儿了。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绷”着脸,可是他的眼睛早把他出卖了。或许是教历史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穿透的味道,却是常常快乐的。今天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开着领口的扣子,干净而清爽,头发打理得很好,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有种淡淡的烟草清香。就是这个年轻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一副整洁的样子,即使是在这么样个炎热的天气里,也从不改变。
三十岁,对这一群年轻的孩子来说,还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他们的心还只是淡淡的蓝色天际。两年前的今天,就是在这间教室里,快下晚自习的时候,还被学生从他家把已经喝醉了的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学校。教室里一片漆黑。在窗外的他还以为班里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顿时间,讲台上的蜡烛点燃了,一盒大大的蛋糕映入眼帘——“生日快乐!”相信那是他过得最感动的一个生日了,是学生们知道后花了一个下午准备的party。透过烛光,有种闪亮的东西在他的眼眶里跳动。那一个晚上,他不到三岁的儿子一直在楼下由师娘陪着等着他回家,执意不肯上楼。三十岁男人的幸福应该就是如此了吧?只是他的眼里还有些许不可琢磨的东西。
这是一堂复习课,分析清代末年西方的经济意识进入中原引起的一系列影响变化。中午的时候,成竹就一直在收集各个方面资料,企图通过自己思考,寻找新的突破口。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着如此文明的国家在后来的时间里会有那么多的挫折。庄子曾经推论,如果每一个人都从为别人的利益着想来处理问题,人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和纷争。文明起源的时候,恐怕不会知道他的后代子孙们,会是拿着先辈的精髓做着自己以为得意的事情,最后却是越来越远离了古人的初衷。
这堂课是在繁琐的思考分析中结束的。没有时间来考虑天气正炎热,这就像是在追逐命运的车轮,在正开往另一个殿堂的途中可不能落下了。
可是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好些日子了。
星期天的下午,按照学校的惯例,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对于知道如何把握时间的毕业班学生来说,更知道如何去充分利用。一改从前只是在教室看看电视、写写作业,到处逛逛的闲散,都变成了体育爱好者,足球、篮球、羽毛球、乒乓球……挥汗如雨。中学这么多年,体育老师要感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卖力的场景。发泄!把压抑,烦恼,担忧,疲倦通通抛洒。
我在羽毛球场上来回奔跑的时候,看见肖砚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衫往足球场跑去。背上印着白色的10号,“这是必胜的意思!”说着话的时候,他一脸自信的笑着。刚从球场上下来,汗水早已经打湿了头发和运动衫,发梢的汗珠在夕阳火红的余辉中闪闪发亮。
听见周若“哎呀!——”一声叫出来的时候,我正想埋怨她打球不专心,球拍在她头顶划了个扇形,害得羽毛球直直的往她的头上飞去。却看见她的眼睛看向了别处:足球场。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只见本班的几个人拥着一个被背着的身影往校医院赶去。衣服上印着白色的10号。维舟??等我赶到那个狭小的校医院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戴眼镜的“巫婆”没好气的告诉我,“送到人民医院去了!”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一直忙着啜饮手中刚泡的茶。因为平时去拿药的时候,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理表情,很不耐烦的样子。不管什么病症,都会给你加上一大包消炎药,吃得人想吐,可又不得不吃,谁叫古人说“良药苦口”呢?久而久之,就得了这一绰号。全校皆知,除了她自己。
我在门卫的怒气喊声中冲出了校门。这座一个月才准许出去一次的校园被我重重得甩在了身后,还有那个门卫接下来严厉的“忠告”。
急性阑尾炎。手术。医生,慌慌张张的面孔,焦急的等待。我作为同学和亲属被老师和医院允许留下来照顾病人。
维舟是大姨的儿子,一直都是。他出生在六月,成了我的表哥,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们心照不宣的直呼彼此的小名儿---“维维”和“成成”,从十三岁开始。
大姨和妈妈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我一早才打电话通知的她们。大姨焦急的向来查看的医生询问情况。“昨天晚上怎么不告诉家里?”妈妈一边放东西一边责备的看着我。“我......” “是我不让她打电话回家的,没事儿,就是割了本来就没有用的东西嘛。现在轻松啦!估计下午就能吃东西了。就是可惜得很,可能要留疤,就没有以前那么帅了。”说完他朝我笑笑。我知道,现在正是他麻药过性后开始疼痛的时候。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不得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天下午下课以后,我被允许去医院照顾他,偶尔还会有几个跟他要好的哥们儿。“老兄,还行吧?我们可早就说好了的啊,等拿了通知书,咱们可要一起去海南旅游的!你小子可不要坏了我们的大事儿,让我们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啊!快点好起来,啊。”“有个妹妹照顾可安逸死你啦。”
“……”
窗外,绿树荫荫,知了的叫声穿过医院安静的窗户,显得格外响亮。看见他不错精神,大姨渐渐舒展开了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妈,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这里没事儿,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不用每天熬汤了,要不等出院了,我就成胖子了。等拿了通知书,你可不能再打我足球的主意了啊?” 大姨温和的看着她这个让人羡慕又心疼的儿子。
三年前,维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这所国家级示范性中学。在这个城市,该学校是早已声名在外了。凡是有孩子的家长都知道,考上了这所中学,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校门,接下来的学习和努力是让另一只脚跨进重点的门槛。如此光耀的事情得到了延续,他一直名列年级前茅。
炎热的夏天。肆虐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感到憎恨。生命在这个咄咄逼人的热气下,滋生着,并且生意盎然。穿过烟尘仆仆的环城线,宽广而空旷的休闲广场,环绕着这个热气腾腾城市。大姨的身影消失在众多忙碌的医生、病人、家属中间。显得那么坚毅而刚强,像及了一棵梧桐树——老家院子里那棵蓊郁的梧桐。可是我看见了她渐渐陷下去的眼眶。
知了叫了又叫,丝毫不懈。它似乎是在和我们一起叫劲儿。我看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它重新填满。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断的复习,摸底,诊断性考试……直到我们一起毕业。
我五岁那一年。当看见一个漂亮阿姨站在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我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她笑眯眯的表情。这个阿姨怎么显得那么眼熟?
她,就是家里相框中梳着两条辫子的大姨,外婆嘴里从没有停止过挂念的大姨,故事里的大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儿。妈妈说,“这是你的哥哥,维维。来,带你维维哥哥去玩儿去!”在大人们的欢声笑语,外婆的眼泪中,我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角,然后转身跑开了,跑了很远,看见他默默的跟在我后头呢。
那一年的夏天,河边的小溪里不知道从哪里游来了那么多的小鱼儿。 整整一个夏天,我们都和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儿打交道,当然很多时候是瞒着大人们的。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只记得我们都晒得很黑,还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抓螃蟹。淹在水里的石块上长满了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觉着好玩的时候,也成了我跌进水里的最终原因。我顿时愣了,眼泪在眼框里打转,不是小摔疼了,是衣服弄得又脏又湿的,回家不挨打才怪。他,我的哥哥,在我把衣服、裤子脱下来,穿着一个裤头在那里抽噎的时候,把衣服和裤子放进清水里洗了洗,用一根竹竿儿晾了起来——我看见了阳光穿过衣服后呈现出柔和的光线,像极了春天午后的阳光,有一丝温暖的感觉。最后我是穿着干衣服回家的,当然就躲过了那一劫,心里别提有多感激了。
儿时参差不齐的记忆里,这件事常常在那些杂乱的画面里清晰可见:夏天里柔和的阳光。只是在以后的无数个夏日里,我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了。
这个记忆一直延续到八年以后。这个个子高高的哥哥跟着大姨再回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阳光也像世纪末这一年一样:明媚而毒辣。没有一丝情面可讲。我看见大姨站在阳光下憔悴的脸,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我所不懂的忧郁。“他负伤了。”看着大人们紧皱的眉头,心里当初因为听说大姨要回来了的欣喜劲儿一下子凉到了脚底:不知所措。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似曾相识的个子高高的男生就是我的哥哥了吧?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那个的男人——维舟的父亲,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每天大姨家里、医院的来回跑,却从来没有听见她的怨言。这个倔强的女人,该是以怎样的毅力和心态面对这一切的呢?我只看见过一次她的眼泪:回来那天站在家口看见外婆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的眼泪,像看见秋天屋檐的雨水,凉凉的穿过我的视线。
二、山坡开满蒲公英
“你是开在山野的雏菊吗/用那幽香告诉我秋天的颜色/当秋风拂来时/我终于知道/你是一棵蒲公英/虽然你们都曾开着黄色的小花/可你来/却是跟我道别的”
一朵……
和维舟同在小镇的六年时间中,从外婆的故事兜里,我知道了整个情结节——
在小镇的古渡口,终年有一只船来回送迎着过往的人们。因为这是两个不同行政区的边界,所以桥一直没有修起来。有石碑为证,从道光年间这里就开始有专门摆渡的船了。如今渐渐被风化的石碑上还隐隐约约可见当年的碑文。传说中,有一个官员经过这里,渡河的时候,船夫问他要一两银子。他想,这么贵,那百姓们该多么难呢?于是下令由官府出钱请人摆渡,不收百姓的钱。一直沿至了今天。故事的真实度已经没有人去考究了,老人们都这么告诉子孙们的。如今摆渡的老头儿已经白发苍苍,可他还是精神矍铄,可能是因为他的两个女儿都考了学,如今在外地工作的缘故吧,大家都说他好福气。照理他该去享福了,可是一辈子劳碌惯了,闲下来心里反而闷得慌。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开始了自己的摆渡生涯。我的大姨和姨父认识的开始就是在这条船上。
赶集天的拥挤不仅仅是在街上,还在这一只老渡船上充分体现。人山人海不是岸边的事情,反而更是船上的情景。那一天,十七岁的大姨从亲戚家回来,刚好遇见赶集,好不容易挤上船,却又被推来推去的大人们挤到船边上去了。个子小小的大姨紧紧的抓着别人的衣角,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被挤到河里去了。船上都是些背着背筐,挑着担子的,秤杆子高高的冒了出来。农家人把自己种的蔬菜、粮食,养的牲口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买回生活必须品,肥料,小鸡小鸭什么的,还有家里小孩子念书用的笔和纸。小镇人是俭朴的,他们终年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生活着。但是要是遇见了谁家有红白喜事,他们的豪爽又会充分体现在酒桌子上。如这只船上的情景:背着小孩子的,担着担子的,添补了家什的,卖了东西的,谈笑风生,荡起河面的一圈一圈的波纹。我的大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听着那些山间的乐事,随时小心着自己的重心。
靠岸的时候,摆渡老人停止了划桨。其实也不是他亲自在划,两个年轻小伙子在帮着划呢,还有几个跟班凑热闹的小孩子。老人依旧用那根篙,撑着船,缓冲它和渡口石级的磕碰。但是可能是因为小伙子力气大,划得太快了,在惯性的下,船还是重重的磕在了石级上。只听得一片惊呼“耶——!”,因为拥挤,好些人没有把握好重心,前仰后合的,歪歪斜斜的。大姨拉着衣角的那人没有站稳,随着大姨松手的瞬间,她跌进河里了。
惊魂未定的她只感觉到水汩汩得流进耳朵的声音。这时节,一只有力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她,把她从水世界里解救了出来。这个人在多年以后成了我的大姨父。
那一年未来的姨父随地质勘察队来到这个小镇做勘察的。因为船上的缘故,在小镇的日子里,外婆常常请他到家里做客。每次都能让他吃到新鲜的江鱼。外婆的细心常常让这个个子高高的北方小伙子腼腆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四年以后。当他再次来到小镇的时候,带走了我的大姨。
可是维舟不是我的亲表哥。
勘察队在四川完成了工作,往北行的时候,途经重庆,正是夏季最炎热的伏天。巴山的雨,因为李商隐而变得忧郁,可是在这样的夏天,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体味他的情趣的时候,却先体验了它的残酷。高山的急雨,带来了泥石流。车被突然来的一小股泥石流击坏了,眼看着就要来下一阵儿更凶猛的泥石流的当儿,一群人投入了抢救勘察器材的工作中。器材还没有被全部抢救了出来的时候,泥石流就又来了……四个参加抢救的队员,永远的留在了这片他们工作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山川……其中有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的儿子还只有两岁,维舟就是那个孩子。传说中,那个年轻的妈妈是大姨父曾经的恋人。
人世间有很多事是难舍处也得舍。就在那一年姨父遇见了大姨。也许是小镇的情谊让他无法忘却那些痛苦年月里一个女子的温婉吧,最后,他成了我的大姨父。
两朵……
妈妈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的父亲,在小镇。因为大姨的离开,外婆脸上多了无数条数不清的皱纹,是岁月的印记,烙在了妈妈的心里。爸爸是镇上水运码头的管理工人。负责来往船只的登记,货物的运送登记,为了让渡口有条不紊的运转。爸爸是在这里认识外公的,然后又认识了妈妈。
每一天清晨的时候都会有远行的船只离开渡口。只听见往来船工们大声的吆喝,卷着个裤管,大多数人都穿着草鞋,还有打着赤脚的,伸着懒腰,哼两句号子,清清嗓子,提起精神来,船就开航了。这一去往往不只是十天半个月,而是或者更长的时间。外公和他同船的船工们的号子声清亮而悠远,穿破黎明的拂晓,只看见两岸新浮现的淡青色山脉缓缓的向后跑去,然后变成旧的山脉。
外婆的等待从此伊始。
我的爸爸也早早的起了床,在渡头清点着远行的船只。夏日的清晨,露水很重,弄湿了行人的裤脚,凉凉的拂过脚边。我的妈妈穿着外婆卖青菜买回的凉鞋,走过渡口的小沙滩,看见了我的爸爸,他正埋着头仔细的记着什么。夏天的阳光和快的穿透过薄雾和山林,变得热闹起来。这就是小镇夏天的又一个开始。
妈妈的爱情像小镇平实的老街一样,没有什么波折,平凡的幸福。镇上有点学识的人并不多,这里只有一个小学堂,很多人连学堂都没有进过。而爸爸是唯一到外面念过中学的人,毕业以后替了多病的爷爷,就忙碌在渡口了,无论冬夏。我的出生给这个朴实的家带来了更多的欢乐吧:忙碌的渡口承载了我的整个童年。
三、四朵……
七月,我们一起看海去吧。
毕业那年的夏天,通知书如同雪花般飞往我们手中。维舟的未来飞向了遥远的北方。可还是没有去成海南。
大姨父永远的离开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儿子的红色通知书,没有来得及送他去北方,没来得及,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想象,一切却都已经发生了……
那是在一次地质灾害勘察中,意外的风雨,带走了我的姨父。那是广西的一个小寨。据说当地的白族女孩儿善良而漂亮。
我坐在维舟的身后,看见他抽噎的背影。想起大姨,想起那个没有要自己孩子的大姨,心里酸酸的。
地质勘察队的工作就像追逐四处流浪河流,永远的路上,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重重的探测器材时时刻刻都得带上。稀有矿山的发现,地址灾害的起因……他们要凿出深深土层下面的秘密。从终年的积雪的山脉到四季铺满绿色的江南,他们的足迹布满了中国的一片片土地。家,只是他们生活里蒙古包一样的东西。
四年。
成成。北方的雪下的好大好大,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寒冷。一出门我们都得带上厚厚的帽子、手套,只有眼睛不怕风雪,我要用它看清家乡的方向。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做的厚厚的棉袄,那么暖和,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了。虽然现在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可是怎么也没有从前温暖的感觉。
这些光秃秃的树,苍白的天空,雪层下灰蒙蒙的建筑,没有绿色的世界常常让人忘记春天的味道,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世界。在南方是很难看到这样的大雪的。五岁以前,我们生活在大兴安岭的一个小镇上。每天爸爸和他的队友都顶着风雪归来,又在风雪中出门。妈妈因为是做测绘工作的,到可以时不时的陪我。听爸爸说,奶奶的家也在北方,在山东的一个小山村里。可惜他从来都没有去过。奶奶很早就过世了,爷爷总说知青一代的生活不堪回首,可是他没有再结婚。跟着爷爷的他是在铁路边数着枕木长大的。遇见妈妈的那一年,爷爷也永远的离开了,那时爸爸正在南方的小镇忙着他的勘测。从那以后,爸爸的脸上开始有了皱纹,挥之不去的沧桑。
成成,你好吗?还记得那一年你拉着我的衣角“威胁”我去河边给你捉螃蟹的情景,还记得夏天的时候你喂我吃的汤药,还记得......在心底我有那么多的感激,可是好久没有看见你的笑脸了。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悲伤么?我时不时的问自己。离开的爸爸是我一直不敢提及的话题。每次你总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问我的近况,我知道你的担心也知道你心里的话,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二00一年的夏天我回家。想起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里那个失去生活热情的人,他的回家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举措,而我的回家却是温暖的牵挂。外婆的鱼塘里养了好多我不知道名字的鱼。自从外公过世,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忙碌。她总是告诉我们,人的生活应该勤快些才好。已是船管站站长的爸爸到常常到鱼塘里打鱼,那个夏天把我的肚子喂了个饱。
河流依然是离开时的样子,默默的向着长江流去。不知道那里面汇集了多少人家的喜怒哀愁,却依然平静的流向它要去的远方。走在四年前修成的桥上,看见桥下已经不再摆渡的老船,旁边停靠了许多等待着出航的货船,心里突然有一点点的失落。小镇上这些年修了一排排的新楼,也修葺了许许多多陈旧的记忆。
穿过树木林立的街道,我看见了大姨从农贸市场里出来,手里拎满了新鲜的蔬菜,有我最爱吃的蘑菇。
“大姨!”
“你怎么跑来了,这么大热的天,怎么不在家好好待着?”
“我来帮你拿东西呀。”
“行了行了,你大姨还没有老呢。”
我执意接过她手里的一篮子的蔬菜。转身时不经意间看见了几丝白发晃过我的视线。
自从大姨父离开了我们,大姨便没有再跟勘察队了,她在一个测绘部门找了份工作。这些年东奔西跑的生活,她说亏欠阿婆,亏欠儿子太多了,她要把于下的光阴好好伴在故乡这片土地上,伴着养育她的这片土地,她的亲人。
维舟没有回家,他随大学生自愿者团去了西藏。
妈妈。
我很想你,可是我要去西藏了。那是爸爸和您曾工作过的地方,在有生之年,我要去看看。
妈妈,您曾跟我说那里有漂亮的藏羚羊。可是很不巧,这些年的自然破坏得太厉害了吧,没有看见。晴朗朗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里,开着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藏民们皮肤黝黑,微微泛红,穿着怎么看都是笨重的衣服,色彩鲜艳。他们也有穿汉族的衣服的。呵呵,其实您比我更熟悉。那些在希望小学里念书的孩子们怎么看都让人心疼。当年您和爸爸资助过的那个孩子也应该去外面闯荡他的世界了吧?
妈妈。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它那么接近天空,离爸爸也很近吧?
这个夏天过得极度的快,太阳的毒辣似乎没有减少人们生活的热情。天刚蒙蒙亮,三三两两年轻的媳妇儿就到河边石梯上洗衣服,虽然家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装了自来水,可是她们依然没有改变这个习惯,那些石梯上不知捶打过多少代人的衣服,这些都是小镇的记忆。
车窗外,秋天的夕阳把最后一抹绚烂的颜色隐藏的时候,有一群鸽子飞过了天空。颜色灰白,绕着城市高楼的天空旋转。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是去收发室看班级信箱里堆积了一个夏天的信件里有没有我的。有一封杂志社邮寄来的刊物,大概是哪篇文章被发表了吧。看了一眼信封封面,继续找还有没有别的信件。一封盖着西藏邮戳的信滑进了我的视线。
走在校园笼密的梧桐树荫下,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成成。
我在西藏了。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念“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吧。那时候你固执的要当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诗行,还一本正经的“教”我念。想起那时候的天真,心里禁不住乐了起来。是的,这里有辽阔的草原,可是自然灾害,加上人为的破坏,她的面目已经让人心疼。
但是,这还是一片接近灵魂的土地。
也许是朝圣者的虔诚赋予了这片土地以灵气吧。高高的天空就在你的头顶,那么近。刺眼的阳光穿过皮肤的感觉不是紫外线的杀伤感,而是接近天空的透彻,仿佛要洞穿你的灵魂。这是爸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同行的一个女孩儿告诉我,她的奶奶曾经就是朝圣者中的一份子。有一年固执的要亲自到西藏来,却由于高原反应引发了心脏病,她的魂灵就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这个藏族女孩儿是法律学院的,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属于那个民族的特点。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来西藏。长期生活在汉族聚居的城市,只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藏民,自己却不会说藏语,多少是个遗憾。白天的时候我们给当地希望学校的学生们上课,给他们讲这片土地之外的世界,唱城里孩子们的儿歌,可是他们却是一脸的茫然。我们忘记了他们原本就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他们的歌声自然而嘹亮。
冬天的太阳和春天的太阳有多远的距离呢?一个是抚慰寒风中孤寂的世界而来的,一个是温暖的讯息的使者。当看见校园里光秃秃的玉兰树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花骨朵儿的时候,我开始注意阳光的方向,它们从背面穿过洁白的花瓣,透着萤萤的光。柔和而明亮。穿过足球场宽宽的跑道的时候,一个足球直直得朝我飞了过来,吓得我“哎呀——”一声大叫了出来,赶紧弓身躲过。一个穿着白色球衣的男生飞快的跑过来捡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冲我歉意的笑笑。然后飞快的转身跑回球场,还吓愣在原地的我看见他的背上印着深蓝色的“10舟一叶听风雨……”
成成。
你那么喜欢樱花,每每是要下车来走着看的,你说不能辜负了花开的情意。可是你知不知道从什么角度看,是它们最美的展现呢?最美的樱花不是远远的看它们花团锦簇的情景。告诉你吧,是从树下往上看。那一团一团的花儿就像粉红色的云彩一样让你惊叹世间竟然有如此一景。
你说学校的图书馆前曾有好多棵樱花树,常常在春天的时候坐在花树下看书,看米兰·昆德拉,《直布螺陀的水手》……浮出尘世,还我持重的人生。
校园的天空有许多鸽子。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每天清晨和黄昏,总是呼啦啦的从头顶上飞过。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时候,我遇见了那个藏族女孩儿……我们聊起了西藏之行,却让我想起了妈妈,她对那片土地该有着怎样的情结呢?那个女孩儿有个特别的名字:桑晴。她和我不一样,对于奶奶,她有着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感伤,一方面觉得或许奶奶的心里应该是幸福的。
阳光会像榛子一样在某个秋天的早上成熟,掉落。我在校园里,捧着裴多菲的诗集,穿过迂回曲折的回廊,看七里香开得绚烂夺目,然后又复归去。
那个叫桑晴的女孩子,陪着他的来信,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他的字里行间时候,我依然在我的书页间寻找着叔本华的足迹。
四年,成成的信堆满了我的抽屉。
故乡,那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镇,还在南方,我们却像蒲公英,散落在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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