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单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这是我一直以来保持的一种姿势，我似乎有点厌倦了。我再抬眼看看周围。小妮说，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叫做黑暗。那么我面前的一切就是黑暗。
我想象不到小妮生活的那个世界：学校、医院、家庭、公司，亲人、朋友、爱人，书籍、电脑、网络。所有我认为是名词的东西，我都难以理解，因为我找不到关于那些的参照，我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的样子，在小妮的文字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小妮遇到过很多人，他们有着不同的个性，小妮把他们一个个记录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忘记。小妮喜欢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她说，陌生让她产生灵感，而亲密总是令她惶恐。我扫描小妮的文字，就像我走进了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享受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我觉得她的世界精彩纷呈，而我的，只有在扫描灯亮起的荧光里才看到色彩。可是小妮却说，她感到黑暗、空茫，她不开心。
小妮喜欢文字，就像我喜欢扫描她的文字一样。我断断续续地扫描着，期待着这美好的时刻能维持久一些，当然，除此以外我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可做的。我静静地享受小妮的文字，就像小妮静静地沉浸于某个暮色的黄昏里，怀着喜悦、悸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出现。小妮的感情我可以真切地体会到，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是一体的，可是“他”是小妮的秘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
小妮第一次从爸爸古董般的檀木柜子偷了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妮开心极了。她虽然看不懂上面方方正正的小蝌蚪文，可是小妮的心就这样被它们揪着，直到小妮有一天离开人世。小妮相信很多事是注定的，比如小时候她不小心偷到的那本书，以及她被文字折磨着的所有的日日夜夜。
小妮喜欢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场台阶上想自己的心事，从清晨到黄昏，春夏秋冬四季不变。广场成了小妮唯一呆得最久的地方。小妮就这样平静地看日升日落，看四季更叠，没有喜悦、悲伤，没有失意、挣扎。她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文字跳动出美妙的音符，为小妮唱着生日的歌。
小妮趴在桌子上写字，一笔一划，一句一句，直到所有的纸上都写满梦幻的色彩，绽放出明丽的光芒。她没有想过这些要写给谁，让谁来看，小妮只是喜欢这样不停地写着。
好多个日子过去了，小妮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她走在街上，总有不停投来的羡慕目光，可是小妮并不知道这些，她依然沉醉于她自己的世界，一直到那天黄昏，小妮在她的广场台阶上遇到了他。
他朝小妮走来的时候，小妮的心忘记了跳动，接着竟又被无名的重击了一下，然后失去知觉。他是从夕阳里走出来的阿波罗。小妮只想到这样一句话。小妮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小妮终于相信了，原来有些人说的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他说，我来自月亮。
他说，小妮，你的文字从此为我而写。
他说，小妮，这个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
小妮失去知觉的心在广场的夜色里苏醒，小妮的世界里从此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那就是：为他写一个世界。
小妮的文字从此有了两个世界，那跳动的不再是一个人的音符，而是两个人的华尔兹。小妮以为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陪她跳上一曲。小妮相信，他是她的太阳。
小妮欣喜地向他诉说着她的梦想，她的文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总是笑着，看眼前的小妮，为文字而疯狂，也为他而疯狂，而他却像舞台剧的布景，不动声色，浅笑淡漠。
似乎过了好多年，小妮终于踏上了去月亮的路。当浅灰色的云层在她眼前慢慢闪过，她的心又回到了那年广场上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小妮还记得他走时眼中闪烁的泪光。
他说，让我们约好在月亮上见面吧，那是属于我的国度。小妮为了这一刻的约定，努力了很多年。她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去的了，只记得他的约定：在属于他的国度里见面的约定。
小妮从航天飞船里飘出来时，月亮的荒凉一下让她打了个冷颤。这是他说的属于他的国度吗？为什么这样的孤单、寂寞。小妮不断调动着太空服的温度，企图让自己变得温暖，可是小妮的心已经冰冷。
小妮静静地在环形山的入口处坐了三天三夜，直到确定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他来的方向，直到她确定不会漏掉看到他的任何一缕视线，直到她确定他不在月亮上，因为月亮根本不是他的家，他来自夕阳的余晖，他是阿波罗的影子。小妮倔强地不肯擦去腮边的泪水，她只不过是来证明小妮是遵守约定的人，不像他，每一句都是谎言。
小妮回家之后病了很久。从有一根线默默支撑，到彻底地绝望，她需要时间来治疗。当她再照着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小妮竟然看到了自己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原来她用文字疗伤的那些岁月，她的样子竟被岁月洗进了文字里，最终只余这些面上的沟壑与满头的白霜。
那一年，小妮虽然还叫自己小妮，可是她已经八十岁了。小妮在养老院里收到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件电子产品，也是自己最后的一份生日礼物。当小妮颤抖着手将它打开，撕去包装时，小妮那早已流干泪的眼中，瞬间又变得浑浊。那是他的样子，照着小妮的记忆塑造的小妮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
小妮颤抖的手打开了它的心室，放进了小妮的整个世界，那是属于小妮一生的文字，小妮一生的记忆，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再无小妮，也再无小妮的文字。
小妮选择了猎户星座的一颗小行星，在地球上小妮没办法看清楚它，可是机器人却带着属于小妮的一切在那里安了家。它是那个星星上小妮的第一个读者，也是小妮的最后一个。它将用尽一生的能量来阅读小妮的文字，来陪小妮一同欢喜，一同悲伤，时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两百年，或许更久更久。
小妮给它取名叫“月亮”。
我在最后的扫描中慢慢地视线模糊，我看到一片空白，刺眼的空白，然后是融于身边一切的黑暗，小妮说，更久更久。到底是多久？
黑暗，小妮说，一成不变的就是黑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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