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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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甫一落入那个熟悉的大雾中的山路我便警觉起来,心里清楚这已是第三次在梦里来到这个地方,我在梦里想,这一定不会是个寻常的梦,暗下决心,今朝一定要看到水边那人的脸,看清他到底是谁。
那山路我已走过两次,驾轻就熟,于是闷头赶路走的很快。不多时果然重新见到了水边的背影。那人银衣银袍,一头银雪般的长发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冰芒,华丽而妖娆,再仔细看,能看到他的衣服上隐隐闪动着奇特的纹路,鳞片一般。
我没有出声,因为记得上次在梦里我无法出声。四下环顾想辨认出这是哪里,没有任何线索。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心中再次升起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有期待、有悲哀、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恨……和心伤如海。真奇怪,这种种感觉既像是我的,又不像是我的,它们极其真实,又仿佛与我隔空对望。
终于走到了他的背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
他微微转头,还没等我看清眉眼,便如一阵风般将我扯进怀里。他埋首于我的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复又喷吐出来,热得发烫,随后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像是带了某种急切的渴望,想把我纳入骨血里。
我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突如其来的掠夺感更是带来莫大的惊恐,可手臂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一只手揽住他的背,另一只手伸进了他丝丝缕缕的银发间,旖旎缠绵。
情状奇突,仿佛进入了一个失控的、难以醒来的梦魇,惊慌中我无措的目光掠过水中的倒影……
顿时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啊——”
“将军您怎么了?”是扶鸾。
我按住突突狂跳的心口,只觉冷汗涔涔,整个后背都是湿的。花了好半天时间,被惊飞的魂魄才从九天之外悠悠回转。
扶鸾唤我:“将军……阿筝,哪里不舒服吗?”
我强自镇定下来,方觉出眼前不对,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纱,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我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两晃,只能看到一团虚影。
“扶鸾,我是不是瞎了?”
“不,您的眼睛只是被火光所伤,暂时不能视物。”
“我们是在玉宸宫?”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空气里飘着一股甘中带苦的冷香,十分熟悉。
“是,太子殿下将您带回这里,应是怕帝君他老人家再派人来请您去。”
“他……他呢?”
“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刚刚被天帝召去了。您的喉咙好些了么?殿下已为您施术疗伤,又问花神殿讨来了一株千年雪莲,煮了碗水,一直暖在这里,临走前嘱咐我们等您一醒就服下。”
“我没大碍,让你们费心了。”说话的时候喉咙仍是痛,但比起之前一个字都说不出的情形已是好了许多。
扶鸾扶我坐了起来,将一碗温热的雪莲水递到我的唇边,一口气喝下去,满口回甘。
“天帝叫殿下去,是有什么事么?”我隐隐有些担心。
扶鸾迟疑着,道:“末将觉着,多半是与昨日之事有关。我自小跟在将军身边,也时常得见太子殿下,昨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动怒。天舒神君太过忠诚耿直,殿下将您从炼天炉中救出时已经变了脸色,显然是在竭力隐忍,天舒这时却还上前阻拦,殿下大怒,连劈了他三道天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且不说天舒是玉墟宫勾陈帝君座下的神将,就算不看帝君的面子,他也贵为上神,如要惩戒,需得神霄玉清府掌律的灵官断明到底犯了哪条天规,该判何种刑罚,然后报天帝圣裁,才能动刑。太子殿下治军十万载,最重律法公正严明,从不擅动私刑,昨日……昨日这是破了戒,不仅如此,殿下随后还顶撞帝君。唉,此去玉清宫,恐怕凶多吉少。”
我合上双眼,压下胸中气血翻涌,“天帝会怎么罚他?”
“殿下是天军主帅,触犯天规必会严惩,数罪并罚,难逃雷电。但姑娘且宽心,天雷再厉害,咬牙抗一抗,几下就过去了。我已让轻尘去玉清宫外候着消息。”
说话间,有急乱的脚步声传来,轻尘气喘吁吁回禀道:“天帝原本叫来了雷祖,可殿下……殿下领了火刑,自请投入炼天炉,受紫微天火烧上三……三个时辰!”
我扑通从床上滚落在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面光亮处冲去,厚重的桌几被撞倒,香炉杯盏跌碎一地,尖锐的碎片扎进脚里,却生生的疼在心尖上,疼得我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玉宸,玉宸,你何苦如此?你这是要我再痛死一回吗?
“将军!”
扶鸾施了术法,轻易便将我重新送回床上。
轻尘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娘,你可好好的吧,不然太子殿下回来,不知又要多心疼。”
“是啊,阿筝!殿下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等他回来再说,现在贸然前去,会给他惹来更多事端。”
我心知扶鸾说的对,要不是我这般没用,也不会害得师兄受这么痛的刑罚,这都是我惹出的祸端。
哭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用?
如果真的有天命,为什么不好好地把丹朱还给他,为什么还要生出这么多余的一个我?
丹朱……
我猛然想起了刚刚那个惊恐的梦。银发男子将我揉进怀里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掠过水面,看到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倒影。
那个被他紧紧缠在怀中的女子,不是我,是丹朱。
我清晰地看到了她映在水中的脸,然后便吓醒了。
我强迫自己止住自怨自艾的哭泣,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
抛开了最初的惊吓,我意识到这个梦不是一个梦,它太真实了,而且在一遍又一遍地重现,每个细节都一样,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是一段丹朱的记忆。
可那个男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在那样隐秘的地方相会?丹朱为何对他抱有那样多强烈的情感?他到底是谁?
紧接着,很难受地想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无论他是谁,他肯定不是师兄,这便意味着,丹朱将军另有所爱。
她竟然不爱玉宸,竟然不爱他!我突然满心愤懑,对她起了恨意。即使在知道师兄始终把我当作她的时候,我都不恨她,可直到我知道她另有所爱,恨意顿生,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在一片愤懑中想到,这样的丹朱绝不会仅仅因为不愿意嫁给师兄便去寻了短见,她的离世定与那神秘男子有关,因为她所有强烈的情感都与他有关。
却让师兄担了所有的干系。
我捏紧了手中的锦被。
“好了,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扶鸾说着,已经将扎在我脚上的碎瓷片一一拨出,然后覆手上去,果然痛意全消,伤口应是已经愈合了。

“你真厉害。”我说。
“只是皮外伤,很是容易。”
“我太笨了,这些都不会。”
“将军快别这么说,您只是前世未醒,什么都不记得了。”扶鸾一直把我当作丹朱,一个命令她把自己唤做另一个名字的将军,所以时不时的就会叫错。这回我没有纠正她。
这时轻尘已经着宫娥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随着她们一块出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问:“扶鸾,你说你从小就跟着我?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和玉宸?”
“您和殿下?”扶鸾语中带着错愕,“这可说来话长,您想听我讲什么?”
“讲讲我出事前的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我真的……那么讨厌玉宸吗?以致到宁死不嫁的地步?”
“不!”扶鸾回得斩钉截铁,“您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少时共同在昆仑学艺,后来又共同征战八方,出生入死,您与他感情甚笃。”
“那,出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也奇怪,当年战事平定,您却始终不见笑颜,常常在丹阙之内大醉。都怪末将失察!当时还以为是由于大战死伤无数,将军为此伤怀。尤其是最后一役,损失我无数天兵弟兄,可谓惨胜。战火初歇,虽有胜果,但午夜梦回之时谁都不免唏嘘。当时殿下亦知您有异,时常前来探望,忽一日,他向天帝和帝君提请了这桩婚事,天庭众神皆感突然,但也不算太过吃惊,因为将军与殿下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除了将军,再无旁人能匹配太子殿下了。”
“你为何说皆感突然?”
“呃,您也晓得,太子殿下修清心法身,内敛淡泊,虽不能说无欲无情,但极少七情上面,再加上军中纪律森严,您与殿下身为将帅,以身作则,从无被众人见到过什么亲密举止,是以突然听说殿下求娶将军,大家都觉得仿佛没什么头绪,有些突然。”
“后来呢?”我鼓励她说下去。
“后来,天帝说,太子殿下与魔族公主有婚约在先,若另娶她人,哪怕是您,都有欠妥当,他要与几位帝君商议一下再做考虑。结果没过几日,还没等几位帝君商议出结果来,您就……就出事了。”
“哦?”
“那几日殿下每天都会来碧海丹阙与将军商议婚事,两位大概是在军中习惯了,商议婚事也如同军机一样,派我和归蓝在门口守着。一天,你们不知怎么起了争吵,正巧赶上勾陈帝君来丹阙找您,我和归蓝不敢拦着他老人家,他长驱直入进了内殿,恰好听到您说了那句话……”
“所以我的确说过宁可死也不要嫁给玉宸?”
扶鸾静了一会,低声道:“确实说过,除了帝君,我与归蓝也都听到了。”
“哦……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出事了。”
扶鸾语气低落下去,我也沉默起来,默默地捋着纷乱的思绪。
过了一会,扶鸾重新启唇:“将军,请恕末将僭越多言,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太子对您一片真心可鉴,如果说万年前乍闻殿下倾心于您,我们尚有些意外,这次您回来,殿下却与以往委实不同。从前您在战场上也不是没有受伤的时候,彼时殿下都能冷静以对,从未乱过阵脚,这一回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殿下是因为心疼您,气得狠了。虽然过了万年之久,可殿下对将军愈发情深。待您醒来,无论当年有什么样的误会,愿将军能解开心结,与殿下修成正果,别让他再伤心了。”
“是……不能让他再伤心了。“眼前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心中却如明镜一样,越来越坚定。不知丹朱还要多长时间醒来,在此之前,我定要寻找出当年真相,为师兄洗明不白之冤。
思忖了下,试探着问:“扶鸾,除了殿下,我当年,可还与什么别的人走的近么?”
“将军虽是女子,但在军中素来与将领和兵士们亲近。”扶鸾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我想问什么,疑惑地道,“您是指……?”
“我是否心系他人?”
“不曾!”扶鸾一口否认,“您快不要乱想,末将与将军朝夕相处,从未听将军提起这样的事,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你别急,我不想就是。”
扶鸾是丹朱贴身侍卫都不知道银发男子的存在,那么师兄会知道吗?
我想想又问,“扶鸾,你是否记得,出事前两天我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那些日子将军整日待在碧海丹阙之中,除了殿下、红玉和我,就只有北极星君偶尔来过两次,讲了些公事。……哦对了,有一天您还去红鸾殿拜访了月和仙翁。”
“月老?我为何见他?”
“这个末将不知。”
“我是否还访过其他神君仙君府上?”
扶鸾大概是慎重地想了想,半晌才说:“没了。”
月老……
提起月老让我想到,自我来到天宫,竟一次都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老仙翁。迎接太子回宫的洗尘宴上没有见过,迎接魔族使团的瑶池盛宴上也没见过,就算路边偶遇都从没遇上过。
他会不会是在有意躲着我呢?
我沉思许久,连扶鸾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也可能是她怕我乱跑出去,临走的时候下了昏睡咒,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很黑,虽然眼睛一直看不见,但白日里是白茫茫,现在却是黑茫茫,应是入了夜。
没一会便意识到屋内有人,急忙伸出手去问:“师兄,是你吗?”
手在虚空中乱舞了两下,终于被一只凉凉的手掌握住,我撑起身体,顺着他的手摸到他的臂、他的身体、他的面颊,想知道他到底好不好,有没有被天火伤到。
可我什么都摸不出,他也不说话。
长夜沉沉。
沉沉。
他执起我的手心放在唇畔,细细亲吻,然后将我无声地拥入怀中。
很久很久以后,我掌天地万灵,肇开江河湖海,统御风云雷电,莫不所能,却惟独不能将星河倒转,时光逆流。如果可以,我愿永远停留在盘帝山,退而求之,我愿停留在这一刻。
在那一刻,我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怨愤,不怨天命不公,不怨造化弄人,亦不怨他。
只是在想,我能拥有一段丹朱的人生,拥有过这样的宠爱与深情,何其有幸。
梦呓一般,我轻轻地对他说:
“玉宸,我梦到了丹朱。”
“梦里她让我对你说,她不是真心要讲那句伤你的话。”
“她说,其实她也很爱你。”
……
过了许久。
他说,阿筝,你怎么这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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