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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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师兄默许我到碧海丹阙的枫林里练功,我便把那里当做玉宸宫的后院,隔三差五的跑去溜达一圈,熟悉的很。
司命忽然提起它,我想,这有什么不敢去?然而很快意识到,那碧海丹阙,大概就是丹朱的居所了,怪不得它荒废多年,宫人们连谈都不敢多谈。
我带着不离左右的一众仙娥回了云河宫,让轻尘守在寝居门口,称我还想睡一会。
从后院墙头跳下的时候,司命星君正等在那里,为了避人耳目,他将我变作一方素帕揣在袖笼里。
晃晃悠悠地跟着走了一会,被他重新抖落出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碧海丹阙的大门内。
司命待我四顾环视了一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仙子对此地是否觉得眼熟?”
“眼熟啊。”
“哦?”司命眉毛动了动。
我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星君,这座丹阙后面有处极美的枫林,我有一次练功的时候不慎把剑掉了进来,发现了这处秘境,甚是喜爱,后来就常来赏枫。”
“仙子可曾入过正殿?”司命问。
“这倒不曾。”我忙摆手,转转后园也便罢了,在主人不在的时候登堂入室,未免太过失礼。
“那么,仙子随我来。”
好奇心站了上风,我并未多做犹豫便跟了过去。
司命对此处似乎十分熟悉,他带着我穿过两进院落,又经过一个宽广的中庭,来到正殿。一路皆朱门虚掩,没有什么阻挡,并不像真的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的样子。
我在宫门前顿住脚步,仰头望去,这座大殿红墙碧瓦,颜色不复往日鲜艳,却也不见斑驳,依旧壮丽非凡。宫门两侧蹲伏着两只巨大的石兽,狮头鹿角,虎眼龙鳞,是两只威风凛凛的火麒麟,它们圆睁着双目,似乎仍在随时准备迎接故主归来。
宫墙之内一片沉寂,天地不语。
战神芳魂已逝,余威犹存。
我心生敬畏,探询地看了司命星君一眼,我们真的要进去么?
司命星君整了整衣冠,平日里须臾不离手的折扇早已收了起来,他正对着紧闭的宫门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把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我凝神肃立,在心底默道一声,阿筝冒犯了,望将军海涵。
也行一礼,蹑着手脚走了进去。
殿内没有开窗,光线昏暗,我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方渐渐看清四周景物。
这里很大,物事却清简,堂中上首是一个厚重的云纹金漆宝座,边置香几,后置围屏。
中庭摆着两列紫檀大椅,左侧贴墙是一排木架,木架上空空如也,但看情形应该曾做陈列兵器之用,右侧墙上则挂着一副巨大的舆图,看不懂是哪里,下面是一方长案,围了十数把背椅。
这显然是个武将的议事厅,没有丝毫女子之气。或者唯一显露出些许不同的,是堂中高悬的那块匾额,上书三个狂草大字——“醉颜红”,大概也是醉中所书,狂放洒脱之中隐约带着几分娇俏。
我望着那幅字,抿嘴一笑。
司命在一旁道:“此匾乃丹朱亲手所书,她说世间万般颜色好,不如拼却醉颜红。”
这样的性情女子,真是令人喜欢,如果她还活着……
我收拢心神,问:“不知星君引我来此处,是有什么事情同我说?”
司命抬手一指,示意我往堂中看。
金漆宝座后面的墙壁上,似乎挂着好大的一幅画,覆着一层雪白的轻纱,垂下来的纱边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时起时落。
我刚刚其实也看到了它,只是没怎么特别留意。司命这一指,我隐隐意识到那白纱后面会是什么,双脚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
站在画幅底下立了半晌,终于没能把那心思压下去,虽然明知这样做了会后悔,还是伸手捉住了那片舞动的白纱,几乎没怎么用力,它便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
一名红衣银甲的戎装女子跃然而出。
我第一次见到了丹朱。
当真是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
我震立当场。
司命星君问我对丹朱好不好奇,怎会不呢?听他的讲述就能知道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奇女子。她究竟有着怎样的颜容?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一付他深爱过的模样?
此刻方知,没有更多言语可以形容画中的佳人。说不清是怎样的眉眼,怎样的笑颜,怎样的英姿勃发,怎样的气迈雍华。只觉一切言语都失了颜色。
昏暗的大殿内,唯有从宫门而入的一线阳光,遥遥落在她的身上,光柱中有无数细小的微尘飞舞,仿佛静止了万年的时光正在她的注视下一寸寸地活了过来。
我从未怀疑过师兄对我的感情,现在也不。我只是怀疑我自己,何德何能,以何为凭,竟让曾属于丹朱的师兄钟情于我?
隔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这就是丹朱将军。”我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了句不太好笑的笑话,“星君带我来,是非要我嫉妒不可么。”
“不不,仙子误会了,小仙绝无此意!”司命似乎当了真,我赶紧笑笑安抚他。
司命又给我指指那画,“此番带仙子来,不是见丹朱,而是想带你见一见红玉。”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不禁悚然一惊。
刚刚眼睛里全是丹朱将军,竟然未留意到,画幅下端,分明有只火狐盘作一团,蜷在她的脚边。
我头皮发麻,“这只狐狸……”
“这是将军座下的战狐红玉,仙子有没有觉得她与你的真身有几分相像?”司命问的甚是小心。
他是神仙,所以在他眼中狐狸只要颜色一样就都有些相像。我却不同,我是狐狸,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每只狐狸与每只狐狸的区别,因此我一眼就看出那画上的红玉并非与我相像,她分明就是我!
这怎么可能? !
我稳住神,对司命道:“星君说的没错,这只火狐的确和我一模一样,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现在身在何处?”
“红玉还是小奶狐的时候,被丹朱从昆仑山上捡回来,自幼跟在丹朱身边,不离左右,火狐一族善战,擅布奇兵诡阵,红玉更是其中翘楚。但她性情内敛,自在懒散,因此鲜少以人形示人。丹朱死后,红玉也离奇失踪了,有人说她退隐,有人说她很可能已随丹朱而去。但我自从听闻仙子你也是狐身,就在想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她会不会当初随同玉宸一道去了盘帝山?”司命边说边觑着我面上神情。

“星君的意思是,我就是红玉?”我揉了揉眉端,“那我为什么没有任何红玉的记忆?我的修为亦远不及她。”
“我这也只是猜测,其中关键之处还没能想圆。按理说,把红玉悄无声息地带进盘帝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而且我见过红玉的人形,与你的容貌大不相同。事实上,仙子的形貌倒有几分像丹朱……”
我又看了一眼那画幅,“就算轮廓有几分相似,气韵不及将军万一。”
司命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之中,低头踱着步子道:“小仙始终觉得你与丹朱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仅因为你的真身与红玉一般无二,更是因为,太子对你委实不同寻常。玉宸当年求娶丹朱虽然提的突然,但心意决绝,甚至连与魔族解除婚约都不曾顾及。他这次归返天宫,突然又说要娶你,且只字不再提丹朱,虽说已经事隔万载,但仍让人觉着古怪。玉宸性子冷清,却不凉薄,他不是有了新人便忘旧人的性情。如果我猜的不错,你若真是红玉,那就有点能说通了。玉宸爱屋及乌,移情于你,也未必不可能。”
司命星君说到兴起,以拳击掌,猛的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啊……啊……啊?”
大概是直到看到我的脸,他才想起我不是路人甲乙丙丁。司命自知失言,失得还有点多,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往回找补,啊了好一会,脸上表情像打翻了五色盘。
我都来不及伤春悲秋,就被他纠成一团的面孔逗得哭笑不得,眼看他冷汗都要下来了,忙道:“星君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无须介怀。况且,我觉得你分析得都有道理。”
“真的?”司命脸色缓过来一点。
“真的。”司命所言关乎我的身世,我此刻只想搞明真相,无暇顾及其它。
我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如果我是红玉,整桩事的来龙去脉的确更加圆融了些,但尚缺最关键的一环没有连上,那就是,我的记忆和修为哪去了?”
司命眉头紧皱,摩挲着下巴又兜转了几圈,定住脚步道:“仙子能否给在下讲讲,你最初的记忆从何开始?又是如何修得仙身?”
“我一直睡在盘帝山顶的紫玉潭水里,并没有怎样修炼过,师兄说,我的元神和灵体靠潭水的仙泽孕育而成,五百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是现在的模样,我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师兄,还有杏姑,山中再无旁人。后来我下了山,在人间又过了一百五十年。就是这样。”五百年的狐生,乏善可陈。
“紫玉潭水……”司命沉吟道,“我虽不知道这潭水有什么来历,也从未听闻不经修炼就能成仙。但即便如此,万物皆应有灵根,或来自父母,或来自仙缘,你的灵根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入到那潭水之中的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生灵都有来处,我从来都理所当然地把紫玉潭当作我的来处,再没有向前追溯。司命的话让我想起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我在潭水中睡了一万年!师兄说过,我的灵体花了万年才凝结而成。”
我同司命相视一眼——一万年,恰恰是丹朱玉殒,红玉失踪的时间。
我到底是谁?
这个念头忽然令我惊恐。
入夜,玉宸宫里一片静谧。
紫金香炉青烟缭绕,窗外的更漏沙沙作响,声音很轻,却一刻不停,听的久了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听得心慌。
“阿筝,你在想什么?”师兄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递了张纸给我。他不知何时画了幅小画,画中女子一手拄着腮,一手扶着墨,目光不知飘向哪里。
“嗯……”我指了指廊檐下的更漏,“在想那里面亮晶晶的是什么?既不像沙,也不像水。”
“是星尘。”
听到这两个字,有个人的话语在心底蓦然闪过。
“有人告诉我,凡世中的每个人,都曾经是星尘。”
师兄看着我,眼中带着询问。
“他说,凡人都是由粒子组成,即使他们的生命消失了,组成他们的粒子仍然存在,它们会继续组成其它的生命,甚至成为星空的一部分,也就是星尘。师兄你说,是不是这样?”
“话虽拗口,道理却没错。凡人肉身可以重生,灵魂可以轮回。”
“那我们呢?”
“神魔没有灵魂,元神寂灭便身赴鸿蒙,不入轮回。”
“为何盘帝对神魔如此苛刻?”
“因为我们长生、强大、主宰着天地的秩序,便要有代价。”
“哦,还记得师兄你说过,寂寞是长生的代价。”我低声道,“所以做神仙也没什么好。”
师兄浅浅的弯起嘴角,他重新执起笔,如行云流水,在刚刚那画纸上少少几笔便又勾勒出一玉冠轻衫的男子,以手支颐,微微侧首,凝眸于发呆的女子身上。
他略一欠身,将手臂越过我的肩头,扶着我的手,在题画处书下一行小字:
但与卿共,日日为好。
更漏恼人的沙沙声忽然消失了,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相缠,冷香缭绕。
他落下最后一笔,目光仍停在纸上,在我耳畔轻声问:“阿筝,你刚刚是不是有话与我讲?”
我慢慢的,摇了一下头。
“没。”
回云河宫的时候,我去对门弯了一弯。
司命星君果然还在秉烛夜读,在碧海丹阙分手的时候,他说要遍查天宫典籍,定要查出盘帝山上紫玉潭的来历。
我屏退左右,低声道:“星君,小女有一事相求,关于我的身世,无论最终你查到什么结果,都请不要透露给别人。”
“为何?”司命顶着两只眼袋疑惑地看向我。
“无论我是谁,如果能讲,师兄必不会瞒我,如果他不讲,自然有他不讲的理由。”
“你对他毫不生疑?”
“我相信他,犹甚于信我自己。”
“……好。”
爱屋及乌,意思是,因为爱一个人,连带着她屋顶的乌鸦也爱了去。
可如果能让他心中欢喜,常带笑颜,乌鸦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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