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片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轻尘帮我整理着纠成一团的长发和散乱的衣袍,手指一直在轻轻的抖。
我想,怎么比我还要害怕?怕了也好,回去要叮嘱她,不要每次找不见我都去烦扰师兄。天宫就这么大,我还能丢到哪里去?
身上的湿气已经没有了,夜轻寒刚一上岸就施法将我二人身上的水渍全都逼了出去,所以此刻已是干干爽爽,但满身的狼狈终究是去不掉的,尤其是唇上的红肿和咬痕,他一处猩红,我一处猩红,现在都还渗着血珠。
轻尘红着面孔,不敢往我的脸上看。
师兄站在身旁,面无表情,又或者是有的,可我也不敢去看他的脸。
默立了半晌,他才开了口,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玄夜魔君,你有无话说?”
夜轻寒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身上起皱的袍衽,又拈去一叶粘在袖子上的水草,神情疏懒地道:“殿下可能知道,筝儿与我是旧识,我们在凡间颇有一段同居之谊。她今日有话想私下同我说,我恰恰也有所感知,便不约而同来到这瑶池一会。夜色太暗,池边湿滑,她羞怯之中推搡了几下,不慎落水,我在水下与她渡气,一不小心……激烈了些。”
他深幽的目光望过来,柔声问我:“筝儿,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魔君大人好一通含沙射影,所述之言既无一字是,又无一字不是。
字字诛心。
我浑身发冷,百口莫辩。
师兄的声音骤寒了下去,如金石坠地,沉沉入耳:
“长夜之中,堂堂夜魔救一名落水之人竟要如此大费周章?”
言语之间,他已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现出浅浅玄光。瑶池之上,原本闲荡的云朵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惊扰,顷刻间翻滚不息。巨大的水面开始震颤,波纹惊乱,无数水族从水中跃起,想要逃离。
岸上依然一片平静,平静的令人心惊。
轻尘抖的愈发厉害。
我冷冷地望着夜轻寒,恨意难消。他一心激怒师兄,现在求仁得仁,自己惹出来的事端,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夜轻寒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全然不理四周急剧翻涌的强大灵力,施施然地站着,全身都很放松,仿佛无意做出任何抵挡。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恰在此时,一缕破晓的天光悄然而至。
天亮了。
天亮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慌,我迅速地扫了眼四周,意识到一整夜都没见到夜轻寒身边那道如影随形的身影。墨凰呢?墨凰哪去了?
惊慌之中师兄掌中玄光已盛,广袖无风自舞,猎猎作响。
他似乎并未留意到那道天光,丝毫都未犹豫,毫不花哨地翻了下手掌,炫目的光亮一击而出!
夜轻寒此刻已是凡人之躯,哪禁得住丁点的天神之力?我惊呼出声,立刻被巨大的轰鸣声吞没。
却见一向波平如镜的池水突然翻涌成海,卷起巨浪!浪头冲天而起,高达数丈,竟是把整座瑶池之水悉数端了起来,池底的云母与乱石清晰可见。转眼之间,池水翻到至高处,又从天而降,稳稳地落了回去,巨大的水花溅到岸上,扯出一道水幕。
一道金光把水浪挡在了我和师兄身外,连轻尘都滴水未沾。唯独夜轻寒,从头到脚浇成了落汤鸡。
瑶池之中的莲荷片叶未损,却都在余波之中打着颤,映在水中的倒影飘来荡去,久久不能平静。
我惊魂未定,呆了片刻,方留意到师兄正在低头看着我,目光沉凝,这才发觉我不知何时扯住了他的右臂,现在都还捏在手上,慌不迭地放开。
夜轻寒衣发尽湿,一身狼狈,却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无比开怀。他抬手抹去额发上的水滴,仍笑意不绝地道:“玉宸君好身手,玄夜自叹不如。”
弯弯一双笑眼掉转过来,水粼粼地看着我,“筝儿,我就知道你会舍不得。”
我铁青着脸,施了术法扬手将他制住,扔进瑶池,一丢了事!
“轻尘,我们走。”
我气到极处,不顾师兄在旁边,也没脸再待在师兄身边,带了轻尘扭头便走。
瑶池这天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后知后觉的一队天兵,为首的小将脚力快,遥遥走在前头,刚好见到我把魔使掀翻入水,又惊又疑,迎面将我拦住,随即又看到师兄也在,他见师兄并无任何阻拦之意,便也犹疑起来,不知这手是该继续伸着还是该缩回去。
我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你再跟我这耽搁些,他就淹死了。”
小将立时掉头,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救人去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云河宫,倒头和衣卧下,让轻尘传下话去,就说我要休息,不要打扰。开头只是不想说话,不想见人,渐渐头昏沉沉的,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十分疲惫。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山中有大雾,走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了水边,又一次见到那个陌生的背影,他身着银袍,一头银发,看身形却不像是个老者。我一步步地走近他,在梦里也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次见他了,想开口问句“你是谁?为什么总是入梦来”,在梦里却张不开嘴。我只好走得离他更近了些,心里带着几分期待,似乎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与悲哀。
然后便醒了,心中难受的紧,我大口地深吸了几口气。
头仍然昏沉沉的,不仅如此,四肢也沉重,身上发冷。
轻尘的声音在耳边说:“姑娘,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未时。殿下刚刚来过,看您睡着就又走了。”
下午了?我睡了这么久?
轻尘道:“姑娘要是没胃口,我从厨房端些粥来吧,多少吃一些。”
她转身要走,我拉住她的胳膊,“不用了。我再睡会。”
“姑娘你病了?怎么手上这么烫?”轻尘声音慌了起来,“我去叫太子殿下。”
“别去。”我有气无力地扯住她,“不要什么事情都去烦师兄。”
“可是,殿下说,无论姑娘这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随时去找他。”
我气苦,“他是说可以,没有说必须。”翻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瓮着声音道:“我不许你去找他!”
轻尘百般为难的说了声是,退下了。我心里却知道,在这天宫里,左右我说的话都是不会有人听的,也没人在乎我在想什么,在众神仙眼中,我是一个来历不明却不便深究的盘帝山小少主,也是一个太子钦点却前途未卜的太子妃,他们看我的眼光里有敬畏、有探究、有审度,有着无数我看不透猜不出的九曲肚肠,就连师兄,也有着不便与我言说的过往。

还有夜轻寒,最可恶的就是他,为了他的宝贝妹妹不惜一切地来设计我。
我恨恨地想着,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梦里全是那张最可恨的脸。
时梦时醒地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在我床榻旁坐下,带着凉意的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他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将我扶坐起来倚在他的身上,我正觉得有些热,汲了他怀里清冷的气息,舒坦了些。
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暖黄的灯火之中,一方精致线条的下颌泛着玉色的光泽,再往上,是他温润的面孔和沉静的眼睛。
“师兄……”心里的酸楚立刻泛到了眼眶。
“碗放在这里,你先下去吧,过会把药拿来。”师兄对轻尘道。
“是,殿下。”
轻尘一走,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师兄取了粥碗在手上,口中轻责道:“怎么能一整天都不吃东西?早上侵了寒气,再要空腹,内外交困,容易落病。”
他盛了一勺粥,放到我嘴边,示意我张口。
我喉咙里哽了一大团郁结之气,连话都说不完整,更不要说吃东西。
半晌才哽咽着说出句:“师兄,我没有……”
攒了满腹的话要对师兄讲,真的见到他,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什么?是没有夜会夜轻寒,还是没有私下去与他打听师兄的事,抑或是没有背着师兄与他结交?
抚心自问,又有什么底气与师兄说没有?
顶用的解释半句都说不出,只有没用的眼泪流个没完,滴在粥碗里不说,还噼里啪啦地砸在师兄手上。如此失仪,我边哭边扯了袖口去擦。
师兄轻叹口气,把碗勺重新放回托盘上,按住我的手:“阿筝,我知道。我并未生你的气,今早也只是因那玄夜欺你太甚,给他些警告。”
我抬起泪眼,“可他说……”
师兄少见地打断了我,“阿筝,你心如明镜,我一望便知,玄夜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自有分寸。无论如何,我总是信你的。所以快不要哭了。”
师兄的话使我愈发愧疚起来,眼泪想止也止不住。
毫无征兆的,他的唇便落了下来,蜻蜓点水般将脸颊上的残泪一一吻了去,最后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我立刻就不哭了,然后不知是因为受了惊,还是因为猛的屏住气,忽然就打了个嗝。
真要命……!
无比羞赧地把脸埋进师兄的颈窝里,扯起他的衣领遮挡住火辣辣的脸。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仍是知道他在轻轻的笑。
他身上的气息如冬月寒兰,一缕冷香幽浮于鼻端,脸上便更热了几分。
有脚步声走近来,接着是叮叮当当的碗勺抖动声,轻尘的声音也在抖:
“殿,殿下,药,药……”
我听到动静也乱了手脚,抬起头,又慌又蠢地捏了个隐身咒,凭空就从师兄怀里消失了。
这回连轻尘都把头深埋了下去,忍着笑音说:“粥凉了,我去换一碗。”然后便急匆匆地退下了。
师兄取了药碗过来,微微吹了吹,稳稳地送到了我的嘴边,温言道:“药凉了不好,先喝掉吧。”
我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在师兄面前使障眼法只有丢人,重新现出身形,低着眉眼一点一点地把碗中药抿完。
一碗苦药下肚,他还拿我当幼时一样,塞了一枚杏脯给我,含在口中,丝丝缕缕的甜。
师兄身上有沉静之气,每每在他身边,无须说些什么,总能渐渐平定心绪。
外面天色已晚,不知已是什么时辰,桌上的檀木烛台里闪过一朵灯花,噼啪作响。
忽听师兄问:“阿筝,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的心里也噼啪一声,瞬间有许多个念头在脑海中纷沓而过。
要不要说?要说什么?要怎样说?
我抬眼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老老实实地问出三个字:“她是谁?”
“是丹朱。”师兄回答的很快,像是等这样一个问题已经等了很久。
“丹朱?战神丹朱?”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师兄微一颌首。
最初的震荡过去,我忽又有些恍然,杏姑讲过的神仙志里,除了只字未提的太子殿下,另一位几乎未着片语的就是战神丹朱了,我只晓得万年前妖王颛最终死于天族战神丹朱之手,而对于这位战功彪炳的大将军是圆是扁,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杏姑讲过的神魔实在太多,常常是她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只有格外有兴趣的才会追问下去。神勇的将领多如牛毛,而我又对打打杀杀兴趣缺缺,是以从未对丹朱起过什么想要究根问底的念头。
原来赫赫有名的战神竟是一位女子。
我迟疑道:“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万年前,战火刚熄,我求娶丹朱,她无意于我,抵死不从,布下金焰阵,以鸿蒙圣火焚尽了自己的元神。我痛悔不及,为弥补过失,遂自请囚罚,本应投诸天牢,彼时师父出面,将我接去了盘帝山,名为清修,实为囚禁,如此过了万载。”
我又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就这样三言两语地讲完了,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什么人的不相干的事。
“就这样?”我问。
“就这样。”他说。
我鼓了鼓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相信。”
灯火摇动,师兄目光平宁。
“我不相信你会逼迫丹朱。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的更加笃定。
以师兄的性子,说他会强迫他喜欢的人,我不相信,我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不相信。
从不曾这样几近于逼视的盯住他不放,不知是哪来的胆量,我不依不饶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师兄静如止水,没有任何裂纹,答非所问地道:“无论如何,丹朱之死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这些旧事你早晚都会知晓,与其通过他人之口,不如由我亲自来讲。阿筝,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一直不愿将你卷入这些纷芜。我也深知太子妃位对你而言只有累赘,但却始终敌不过一己之贪念,惟愿将你长留身边。前尘往事你不必去管,只需知道,清欢心中,只得你一人。”
只得你一人。
师兄甚少讲话,遑论是情话,千载难逢的讲上一句,是如此的让人难以招架。
我心跳如擂,舌头像是被吃到了肚子里,再也没问出什么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