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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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每个人,年少时都有过一个江湖梦。那里刀光剑影,佳人如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人一马,快意恩仇。
后来年纪长了,被现实压垮了脊梁,最大的心愿便是安定,终于明白江湖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年华逝去,而是当青春已经远离,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想象中的与众不同,你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庸普通。
若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进一步,从此就会有不同的人生,你还会甘心做一个普通人吗?
沈蕴不甘心。
所以当南侠云天夸他根骨好,问他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时,沈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彼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按部就班地在学院上学,课业学得不错,性格似乎也很沉稳,是个令家中长辈满意的继承者。他像自己的父亲叔叔们一样,只学过一些简单的拳脚,为强身健体之用。
叛逆来得无声而汹涌,繁重的学业下,他咬着牙,每日坚持着,在夜深人静时跟着师傅习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累是真的很累,但他心中却充满了愉悦。他喜欢拥有力量的感觉,更对师傅口中的那个江湖充满了向往。那些只在传奇故事中出现过的侠客佳人,武林纷争,江湖恩怨,每一样都令他着迷。
偶尔,他也会想到家中父母亲人,想起自己对他们的欺瞒,心脏陡然一缩。他从出生起就肩负着沈家下一代的重任,却悄悄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稍稍想起,铺天盖地的愧疚就足以将他淹没。
这种矛盾而隐秘的心情持续了很多年,终于到了揭开的时候。
堂上安静了许久,沈应长长叹气,“你先起来吧。”
沈蕴站了起来,垂下头,等候审判。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爹。”沈应揉了揉额角,很是头疼。堂上还有外人在,多的话他也不好说,只道:“迟些我再与你细谈。”
云天本想开口,却被萧侯爷用眼神止住,果然,接着沈应就送客了:“小女之事,多劳二位费心。只这‘内力’一事,我未曾听闻,也不甚了解,待我寻太医为小女诊脉后,若有需要,再请二位相助。”
萧侯爷连连点头,“应该的。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
“哎哎哎,你干嘛不让我说话?”云天很不满,一出沈府就对好友嚷了起来。“那是我徒弟,本就该我来对他家人说明,你对我使什么眼色?”
萧侯爷一甩袖子,翻身上马,冷笑一声:“你当自己是师傅,他家里人却未必认你。沈蕴瞒着家里这么多年,有多不容易,被你这个傻子一张嘴就喊破了,你还好意思张口?你说什么,对人家而言就是个屁,你还想说什么?”
“你、你……”
“你什么你?闭嘴吧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亏你还敢祭出自己‘南侠’的名号,我要是你,早就羞死了。”
纵情发挥自己毒舌的本事,萧侯爷骂他骂得酣畅淋漓,见他气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嫌弃道:“你快上马吧!别在人家家门口丢人现眼了。你徒弟瞧着是个有脑子的,就让他自己解决吧!他好歹是个嫡长子,学个武功又怎么了?他家里还会打死他么?”
忽略他的前一句话,云天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徒弟毕竟是亲生的,跟他习武是一回事,但也没直接撂摊子离家出走去闯江湖呀!还不是老老实实搁白鹿书院上着学,抽空才跟他学个一招半式的。
“而且他家里人也打不过他。”徒弟可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沧浪剑诀》是跟你开玩笑的么?不拔剑则已,一拔剑,灭个门都没问题——云天沾沾自喜地想。
事实上,沈蕴他爹娘现在都不在家,两个妹妹皆已出嫁,沈府大房仅剩他自己一个人,压根儿没有直系亲属。哪怕他愿意束手就擒,也没人会来收拾他。
沈应的书房里,芙蓉遭到了驱赶,但她不乐意走,坐在椅子上就像生根了一样,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留下来旁听!”
“大人的事……”
“小孩子也要听!”
沈蕴看着这对“父女”,心下好笑又意外。往日三叔在外总是板着个脸,活像人家欠他一大笔银子似的,回家了还是那个死样子,对亲儿子沈获也是严厉居多,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看起来芙蓉一点都不怕他,而三叔对这个义女也是束手无策,宠爱无底线。她不愿意走,居然就真的让她留下来了。

对这个大侄儿,沈应一向关心,但今日方得知,多年来他都在外悄悄习武,深觉自己失职。
“其实,习武也并非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若是你真的喜欢,大可以同家里说。”沈应沉吟一会儿,态度温和地说:“文臣武将,都是国家栋梁,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家里之所以送你去书院,也只是因为我们素来都走的文臣路子……”
沈蕴开口,打断了他:“三叔,我不想当文臣,也不想做武将。”
“那你想做什么?”沈应愕然。难道侄儿想从商?
“我想做一个江湖侠客。”
“……”
好奇宝宝芙蓉插嘴:“江湖侠客,靠什么赚钱呢?”
“赚钱?”沈蕴没想过关于钱的问题,愣住。
“对啊对啊,衣食住行都要钱。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各凭本事挣钱养活自己和家里人,侠客可以干什么来挣钱呀?”
这么一想,侠客好像挣不了钱,沈蕴有些惊慌。
芙蓉忽然一拍手掌,“我想到了!妙手空空!他说自己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估计也是侠客?那他就是靠偷东西挣钱了。”有些犹疑地望向他,“大哥,你也要去……偷东西吗?”
“我怎么可能偷东西!”
“那不偷东西,你怎么养活自己?将来你还要娶媳妇生孩子,一家子都要靠你养,怎么办呢?”这么说着,芙蓉都替他担心起来了。
“……我、我想想。”
围观了全程的沈应表示:小芙蓉干得漂亮!
年轻人啊,就是不懂得生活艰辛,想当然地做着梦,直到被现实大浪狠狠拍下,摔得头破血流,才知道脚踏实地最重要。
“你也大了,父母又不在身边,很多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说。”沈应语重心长,“连芙蓉都懂的道理,我相信你也能明白。回去好好想想吧。”
沈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芙蓉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却没有得到回答,缠着沈大人一直问:“那江湖侠客都靠什么过日子呀?他们不吃饭的吗?”
沈应想起方才上门的二位大侠,萧侯爷人家是逍遥侯,领着朝廷俸禄,家里还有不少产业,肯定是不差钱的。另一位云大侠他就不懂了,瞧着还是挺体面的,衣料看起来很好,人也是个得体的美男子,跟他印象中风尘仆仆的江湖客截然不同,所以他哪里来的钱?
想不明白。
得不到满意答案,沈大人博闻多识的人设在芙蓉心中坍塌了一角。
沈大人: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委屈啊!
带着疑惑的还有沈蕴。
当天夜里,云大侠放心不下爱徒,夜访沈府,没有惊动任何人,敲响了徒弟的窗户。
沈蕴身着寝衣,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正好师傅来了,他问出心中的疑惑:“师傅,你们大侠都靠什么吃饭?”
“当然是靠武功吃饭!”
发现这句话有歧义,沈蕴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大侠也是人,衣食住行都得花钱,可是行侠仗义也不挣钱呀,还得自己掏路费住宿费,还要养马、保养武器,这些钱都从哪里来的?”
“这个……”云天怔了怔,回想了下,“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的钱都是我爹给的。”
“……你爹?”
“对啊,我爹,你得叫一声师公。”云天笑起来,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明年他就要过七十大寿啦,到时候我带你回去给他祝寿。他要是见着你,一定很喜欢!他最喜欢有学问的年轻人了,我小时候天天逼我念书,要不是后来我跑去练武功,估计他还会逼我去考秀才!”
原来堂堂“南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关键不是这个,关键是,“师傅,你怎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云天莫名其妙地说:“你又没问,我干嘛好好的跟你提这个?”
“……那么,师傅,您家里,师公他老人家是干嘛的?”
“卖盐的。”
“盐商,家在扬州,姓云。”沈应惊讶道:“难道是大盐商云盛兴?”
沈蕴也很惊讶:“三叔你知道我师公的名字?”
“真是啊……”这下沈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现在的人,都古古怪怪的。
好好的沈家大少爷,不念书,跑去拜了个师傅学武功。
好好的盐商家少爷,不贩盐,跑去江湖上瞎混当大侠。
还能更扯淡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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