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荒路客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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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师傅收留是在中元节,听师傅说,我傻傻的站在分叉路口,不前进,也不退避,两眼呆滞,看人群匆匆而过,看风吹起地上冥币的灰,无助的样子像丧家之犬,他瞧着可怜,想着家里还有一些狗粮,然后便把我收留了。关于他说的一切,我没有半分印象,而关于家中的狗粮,我似乎也从未吃过半口。我知道的便是从我记事开始,我便一直待在这个道士身边,或许说待在这对道士师徒身边。
师傅是个道士,叫厚五甲,不惑之年,不修边幅,低级恶俗,擅抓鬼,会算命,驱邪也有一套,一手桃花木剑耍的风生水起,但最厉害的还是吃狗肉,一筷子下去,嚼的咬牙切齿,呼哧呼哧几声,三四两狗肉便不见了,这让我崇拜了他好多年,崇拜的不可自拔,师傅不拘于旧俗,抽烟喝酒睡女人,偷看寡妇洗澡,不修佛不修道不信基督教,一身道袍穿了数年也没见洗过,背上总是背着一把桃木剑,腰间总是挂着一个破旧酒葫芦,不拘小节,生性洒脱,只是在酒后会多言,张口闭口总是说他对不起一个女人,也对不起一个孩子,会呢喃半天,样子比那些狗死时还难受。只是虽说如此,师傅在远近乡里还是颇有名气的,见面人们总是低着头恭敬的叫他一声五甲道长,毕竟半仙级的人物。
而我的小师哥便是一个叫厚脸皮的小道士,听师傅说,他也是师傅捡来的,从小便跟在师傅面前,因着师傅低级恶趣味,于是便叫厚脸皮,哪怕脸皮师兄百般不愿,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只能认命,因为师傅说,叫厚脸皮便有狗肉吃,不然就得去吃西北风。师傅将这话说给我听的时候依旧洋洋自得,满脸的骄傲与自豪,听到他这么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还不错,至少没那么接地气,没错,我叫厚颜,厚颜无耻的厚颜,那个死道士本性难移啊,非人力能改变的。
脸皮师兄也不是个安分的角儿,与师傅一样,喜欢吃肉喝酒,我也不知道年纪轻轻才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就那么嗜酒,甚至与师傅不相伯仲,他常张口闭口便是酒醉英雄汉,但每次自己都喝成二杆子。而且他也喜欢偷看女人洗澡,看完后会将所见所闻和心得偷偷的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面,说这是他年轻时候粉红色的回忆。会与小孩子干架,能打过就将他们的牛牛用绳子打死结,打不过就跑,边跑边念咒,说咒死他们全家。脸皮师兄比师傅好的地方便是模样生得俊俏,而且**干净,一身道袍穿两天便洗洗,他说洗洗更健康,似乎也有那么些道理。他背上也背着一把剑,不过却是铜钱剑,脖子上戴着一块雕着玄武的黑玉,那也是我平时在外居住的地方,玉可通灵,所以这也不足为奇。
师傅有事没事总喜欢捧着本书看,书页早已经泛黄,扉页上的三个字,师兄告诉我说是八遁法,偶尔我会瞥一眼,只见书页上的字看着也模糊了,像是水墨晕开的山水画,不过却没有那种飘逸之感,只有些霉臭味,不过他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开心了甚至还会在房间内跳大神。他有时候会教我习字,但从不讲那书上的内容,他说那是通灵除鬼之法,说怕我到时候乱练然后不小心请来大神把自己给除了,我点点头,说的太有道理了,让我没有办法不信服他。但他却会手把手的教师兄,只是教师兄的时候他从不让我围观,所以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八遁法到底有何妙用,而关于这点,师兄也是难得的与师傅沆瀣一气闭口不言。
师傅曾跟我说,他收留我们要是想让我们以后携手一起除魔卫道,我问他什么是除魔卫道,他说那便是让天下再无鬼魅,我说那我怎么办,弄死其他的鬼后是自己自尽还是让师傅收了或者让师兄将我灭了,师傅说我另当别论,他说我早晚会脱离鬼胎,成为不同于阴阳二界的存在,我问他那是什么狗东西,师傅高深莫测的说,对啊,就是狗东西。
只是跟着师傅三年后,我还是没学会一丝抓鬼驱邪的技能,但是逮土狗却很有一套,每晚与师傅一起偷偷溜进某个村子,然后师傅把风,我和师兄去逮狗,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将师傅自诩的狗粮拌着一些师傅自己调的佐料,那些狗便马上闻香前来,到时候我便飘上前去勒住狗的脖颈,而师兄便在一旁用木棒敲晕它们便可,说来也是奇怪,那些狗只要吃那些狗粮的时候,是不会停下的,哪怕头破血流,舔着自己的血也要将狗粮吃完,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诠释的淋漓尽致。
这事我问过师傅,师傅只是笑而不语,说我以后自会知晓,师傅不说,我也就没有再问。二人一鬼就在这座小村庄里的破屋子里住着,屋旁环绕着几棵大槐树,三面靠山,看着倒挺幽静,屋子是一座荒屋,呈一字排列,大门进去便是客堂,再进去便是内堂,内堂旁有两间卧室,再往里走便是厨房,然后是一方天井,最后是厕所什么的,房间很老,屋顶长满了杂草,阳光照不进来,雨滴倒是经常将屋内淹成水池,有几扇墙就快要坍塌了般。
曾听师兄给我讲他打听到的事,说当地人称这座屋子为鬼屋,住这间房子的原是一位将近花甲的姓刘的老妇人与着儿子儿媳,儿子姓毛,三十多岁,长得高高壮壮的,模样也煞是好看,家境不说富裕,但至少不愁吃穿,开始母子三人倒是其乐融融,只是几年后,因为儿媳的肚子老不见动静,于是婆媳之间难免为这事吵闹,开始的时候那青年还偏袒自己的娘,总是拉着媳妇儿让她不要太计较,毕竟老妇人年事已高,难免多言。于是那媳妇儿也只好忍气吞声着,虽说时不时受着婆婆的冷言冷语,但日子还是一直过着,并没有太多出格的事发生,直到有一天,那毛姓青年也厌烦了,便出言嘟嚷了母亲几句,然后那老妇人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着骂她儿子不孝,说自己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拉扯大,而今竟然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说毛家数代单传,要是要老毛家绝了种,她哪来的脸去见列祖列宗,说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免得在这阴间阳间都遭罪。那儿子只当这是母亲的一时气话,也没太在意,认为睡一觉消消气就好了,可是在第二天喊老妇人吃饭的时候却没有半点回音,他突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兆,推开内堂边卧室的门一看,只见母亲伸着舌头瞪着血红的眼吊死在房梁上,满脸的痛苦以及不甘,当时那青年的心都碎了,大叫一声后便晕死在母亲脚边,人事不省。听到声音,妻子和邻居全都赶来,当时喧闹不堪,只是他的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便是一场热热闹闹的葬礼,只是那几天,那青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吃过什么东西,人日渐消瘦,看着就只剩皮包骨了,而里里外外都是他妻子在打理,端茶迎客,准备供品,也是满脸的愁容,只是那些让人烦忧的事却并没有结束,就在出葬那天,按规矩,儿子儿媳要跪在棺材前烧纸钱替妇人送行,当时他妻子太累,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所以在吉时出葬的时候,等到悼文念完,她才赶来,可是刚等她近身,便听到丈夫冷冰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你来干什么,我娘死了你不应该很高兴吗?既然开始不来为什么现在要来?
她从未想到与自己如此恩**的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想到丈夫丧失至亲,便也没有介意什么,只当是他一时气话,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跪在婆婆棺材前面,可是刚等她跪下,忽然他丈夫一巴掌便扇了过来
给我滚
妻子捂着脸一下就呆了,眼泪就那么流下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过错要算在她的头上,当下也没管出殡之事,捂着脸哭着跑回房间,邻里乡亲连忙在二人中间打圆场,只是二人心里的疙瘩却还是隐隐暗藏着,伺机而动。等到忙活完一切的事,所有人都散去了,空荡的房间便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了,不过事情并没有完,那青年从此**上了喝酒,每次都酩酊大醉,醉后便胡言乱语,对妻子恶语相向,期间乡亲劝阻过几回,不过他总是习性不改,后来别人也不愿多管闲事了,任由他这样,于是悲剧再次发生,有次喝醉后,他又开始骂她,这一次,她没有辩解半句,只是坐在那儿默默的听着,默默的留着泪,等他说完,他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拿来一件大衣给他披上,然后将家里收拾的妥妥帖帖,然后便走进了内堂。有些事,到此为止便好,大家都不要再受折磨。
他醒来是在第二天,阳光尚好,暖暖的光线里看不见世态炎凉,他是哭着笑着跑出房门的,笑的很凄凉,围着村里的小道跑来跑去,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像是迷失的小孩,乡亲都被吓到了,不知道他怎么就变成这样,几个有力气的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拉住,等他们带着他回到他家,大家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
他妻子死在卧室里,与他母亲一样的死状,死在同样的地方,用的同样的方式,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便变成了这般模样,乡亲们唏嘘不已,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好说是谁的错,而就在乡亲将他妻子放下来的时候,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他突然跑进厨房,等人们听到声响的时候,他已经倒在血泊,脖子上不断有血涌出,冒着热气,看着滚烫滚烫,只是即使如此依旧掩饰不住他眼中那份彻骨的凄凉。
而后每晚这里总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村子里的人避之不及,后来请过几个大师看过,不过在房间撒了好几桶圣水,贴了几捆黄符依然不见奏效,后来有人提议想拆了这座废屋,但村中一些老人又怕扰了这屋子里的鬼魂,让村子更加不得安生,于是便由着它在村中残存。后来师傅来了,发现其房间与靠山映衬而成的格局,竟是一方天然的聚阴之地,而且其旁有阴槐相称,使得那一家三口怨气未散,皆化为怨灵,幸得时日尚早,未成气候,于是便开坛作法。师兄说那时他才五六岁,师傅关起门没有让他看,只听得房内凄惨痛哭声不断,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后,房间里的声音才消停,而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怪事出现了,村里人感激师傅,便凑了不少钱给师傅,只是师傅拒绝了,但是有一个要求,便是住在这里,本来那一家三口死了后这里便是座荒屋,所以村里人没说什么便同意了,然后师傅和师兄便在此定居下来,名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师傅便在这儿收留了我。
因为师傅和师兄都是不务正业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于是生活的基本来源便是有人请师傅帮忙时付些酬劳,所以我们要是没弄到狗,基本上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碰上运气好,有时候哪家姑娘出阁婚嫁想挑个黄道吉日,哪家孩子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哪家老人年岁大了驾鹤西去,哪家的牛羊鸡鸭不慎弄丢了,那便会有人来请师傅,然后我们便又有了几天到半个月不等的口粮了,所以我和师兄每天拜神都是乞求着世道混乱民不聊生。在记忆中,师傅从没离开过这座叫六盘的城,哪怕别人高价请他,他也不会去,他说他怕错过,至于错过什么,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师兄虽说有着遗憾,没能见识其他城姑娘的丰臀**,但却总是坚定的留在师傅身边,只是会偶尔发发牢骚罢了。至于我,只是浑浑噩噩跟在他身边,逮狗杀狗吃狗肉,我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也没有想过有关以后,毕竟,我只是一只阴灵。
关于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定义为一只阴灵有没有错,因为以前也陪着师傅抓过鬼,我从没见过想我一样能吃能喝能思考能打呼噜的品种,甚至哪怕黑狗血淋在身上我也没有什么异常,除了不能见阳光,其他方面我与常人无异,师傅说这是因为我的体质特殊,我问他特殊在哪儿,他依旧高深莫测的说道,不可说,不可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晓。
然后我又识趣的没有再问,其实能不消散与天地间,我就早已知足,我从未想过其他,或者说,我的智力不足以让我想到其他,毕竟作为阴灵,我才区区八岁,虽说比正常孩子要聪慧很多,但毕竟还是稚幼。
师傅虽然才四十多岁,但满脸沧桑像一只老狗,师傅说他窥探天机太多,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我是人的话,肯定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幸好我是鬼,所以才知道这句话还是有着几分真的。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就过了,等到师傅老了,我继续游荡,奈何桥或者望乡台,垃圾堆或者乱葬岗,随便找个阴暗角落待着,直到我消散在这天地间,可是后来遭遇的一系列的事,却让我措手不及,让我觉着原来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原来还有那么多的**没有尝透,原来有关于我,会有那么多的罪孽,原来有关于我,有着那么多不能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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