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七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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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
暴雨过后,天气骤凉,几乎一夜之间便迈入了秋季。
这一日,驻扎在莫府之中的十七商行行首再一次聚集在莫府的正厅。
金丝楠木色暗沉,雕梁画栋的鎏金已有些脱落,唯有地面的汉白玉还能见到当年的模样。这莫府的正厅,说是用金子铸成也不为过,便是这样金贵的地方却是自从莫大老板去世,已有多年未曾开启。
阳光自正门撒进来,照亮空荡的地面,却是更显得堂内清冷。
厅内,气氛沉闷,空气中有种淡淡的木质香味,即使许久未用,这屋子除了略显陈旧以外,却无一丝腐朽气息。
向万成坐于主位之上,不断的用盖子去拨弄茶杯中的茶水,目光在室内穿梭,神不守舍的打量着这个许多年未曾进入过的地方,当年他每次进来都居于客座,从未曾想过这高高在上的主位竟是如此难坐。
厅中沉默不语的众人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只让他坐如针毡。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木老身上,透露出些许求救之意。
木老见状微微别开脸。
木老跟在莫大老板身边多年,功劳苦劳皆有,若说在场诸人谁有资格分得一份莫氏产业,他拍第三,却绝无人敢认第二。不过,他身为莫家仆,素来忠心耿耿,他始终记得能有今日,是当年莫大老板手把手的教他读书识字,算账买卖。
他心中对向万成的不满早已积累了许多,不过是顾忌着主仆之分,看在莫大小姐份上往日里对向家人多有忍让,如今莫大小姐失踪,说句逾越的话,没了莫大小姐,向万成算什么阿堵物?
他此刻只恼向万成糊涂,若不是他一手纵容,又岂会有今天?
事情的前后业已查清,八月初七莫大小姐失踪一事,虽不是向万成所为,却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如今向万成至今还要替妻女遮掩,只当堂中这些行首是傻子。
前后木老劝说了两次,其中轻重利弊也算剖析的清晰,偏素来棉花脾气的向舅爷这回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此事上执拗起来,如此分不清轻重,木老即便上了年纪,歇了火气,可也是恼的心火暗生。
时至今日,莫大小姐已是失踪足足一个月了,生死未卜。
一中年男子轻轻将手中把玩的青花瓷盖子放回茶杯上,发出一声脆响。
便是这一声轻响,却是惊的向万成一个哆嗦,竟是将手中的茶水泼出去了大半,他战战兢兢的将茶杯放回了桌上,蹙眉在衣衫上胡乱抹了抹手。
那中年男子只将一切尽收眼底,微微垂眸,遮去眼中不屑的神色,这才似感慨般的轻叹了一句,“已经一个月了……”
有人开口,自然有人接茬,旁边一个胖子满脸忧伤的道,“也不知大小姐到底流落何方,是否能吃饱穿暖?”
众人闻言皆是长吁短叹,片刻后,才有人道,“向家舅爷,这莫府上下都是您看管着,小姐失踪一事,你当日答应要给咱们一个交代,事后却是拖了又拖,如今已有一月,小姐依旧毫无音讯就罢了,为何连罪魁祸首也交不出来?”
听见这些话,向万成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惺惺作态的开端总比一直悬着更让他安心,左右不过是伸头一刀的事了。
想到自己在府中查出的结果,他面色微凝,沉声道,“当日出入府中的人众多,不过,诸人都是跟随在座各位而来。”
“向家舅爷这话说的好笑,莫非是将此事怪到咱们头上了?”
一年轻男子嗤笑道,“当日饮宴,又岂会是只有咱们的人?买菜的,请来的厨子,莫非都要算到咱们头上不成?据我所知,不够身份上门拜会,却是送礼来的人也不少,您不是都在偏厅让贵公子接待着?莫非这也要算咱们的人?那向太太和向小姐请来的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向万成眼皮猛然一跳,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质问道,“你倒是清楚这府中之事!这里到底是莫府,还是你朱家?”
那拍桌声在室内异常响亮,一干人等却是未尝有受惊之色。从商之人,在外行走除了银子,全凭一个信字,这些人虽打心底瞧不上这糊里糊涂的向万成,到底还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此刻却是没了顾忌,原本的心思也不再遮掩。
那姓朱的年轻男子打量了一下向万成涨红的脸,笑的很是肆意,“向老爷,您也别急眼啊!咱们不过在这府中住了些日子,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些事罢了。小姐失踪,您迟迟给不出结果,咱们打探两句,也不为过吧?”
姓朱的年轻男子话声刚落,那胖子便接口道,“令**和令夫人做了什么,看向老爷如此遮掩,想来也是查明了。”
眼见众人皆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向万成眼珠一阵急促的转动,面色眨眼间变得灰白,他咬牙道,“妇人无知,虽有心,却是绝成不了事!”
呯!
最先开口那中年男子猛然起身,一脚踹翻身旁的桌子,疾色喝道,“向万成!到了此刻你还护着这两人,莫非是当我们莫氏老人是死的不成?莫大老板待你向家可不薄!”
声落,堂中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气氛,一触即发。
向万成环视众人,却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他缓缓闭目又重新睁开,身形摇摇欲坠。想到后院两个蠢笨妇人做出的事,事不密便罢了,偏偏没有成事,事后还要代人受过,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只是,如此将妻儿交出,受人磋磨,却又妄为男子。他虽没什么本事,却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他嘴唇微颤,双目对上那中年男子,问道,“你待如何?”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只要她们毫发无损的交出小姐,自有小姐决断!”
果然,这不过是个由头!
向万成心中冷笑,气到了极点,却也硬气起来,“阿浅不在她们手中!”
“你是不肯交人了?”又有一男子站出来。
向万成高声喝道,“我说了,阿浅不在她们手中!”
“那是向老爷问话的方式不对!交给官府,一顿板子下来,什么口都撬开了。”
“哪儿是什么问话的方式不对,分明是向老爷有心遮掩!”
“把小姐交出来!”
“向万成!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护得住她们?”
……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
向万成只被逼的连连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只仰头望着十多张表情各异的脸,冷汗汩汩从他额头不断跌落。
啪!
瓷器摔裂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众人的逼迫。
木老站在百宝阁旁,脚下躺着一只四分五裂的花瓶,他微微**道,“我有话要说。”

众人见状微微一愣,莫大老板身前最为信任的就是这位老者了,当年众人都少不得前后的奉承,虽如今莫大老板已去世十余年,这老者也是齿摇发白,到底虎死余威在,平日里木老对他们行事从不多言,如今突然间开口,多年前的一些旧习性倒是一起浮上来。
众人目光闪烁,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向万成灰蒙蒙的面色随之一改。
最先开口的中年男子见状笑道,“木老,您跟随莫大老板多年,素来忠心耿耿,您要说话,咱们也只有听吩咐的份儿。不过,只有一条,今日咱们是定要要一个结果的,等了一个月了,我常更耐心一向不太好,实是等不下去了。”
“那是自然。”木老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的走到常更身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常大老板,小姐在哪儿,你该回去问问你最疼的那个儿子。”
常更闻言一愣,须臾之间,面色已是变了好几变。若是换个人说这话,他必然矢口否认,可木老跟在莫大老板身边的时间最长,便是他也畏惧这迟暮老者,没有掌握证据,木老是绝不会空口白话的。
便是这一迟疑,再否认却是来不及了。
他虽气闷,却也不得不服,倒是不声不响的站到了一边。
木老颤颤巍巍的继续往前走,走到那姓何的胖子身边,眯着一双老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开口道,“何全……”
还没说什么,那胖子立即变脸,打断他道,“木老,您怎么吩咐,我怎么做!”
木老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你原是老爷的养子,便是外人不知,咱们府中老人谁不是心知肚明,老爷待你自来与旁人不同,你那份儿产业,小姐动不得,也不会动,旁的东西也不是你能打主意的。小姐失踪,你该多放些心思在寻找小姐一事上,在这儿跟着瞎参合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何胖子恍然自己这是被人忽悠了,不免讪讪的退到一边。
打发了两人,木老不再跟其他人说话,目光停在那朱姓青年身上。常更脾气火爆,何胖子素来人云亦云,这出头椽子里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位。
余下众人似察觉到些什么不对劲,又有两个站到一旁,只余下十二人还围在向万成身边。
常更站在圈外,目光一阵闪烁,到了此刻,他也觉察到些不对劲了。
若不是木老当头一棒,他此刻怕还在那人群之中,十六七家虽然家大业大,可真为了莫氏票号争夺起来,人少还能分一分,如此多的人,怕是众口难调,最后没人能落到半分好处!想到此处,竟是一身冷汗。他偏过头去看那胖子,见那胖子也是眼珠急转,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两人对视一眼,却只见惊心。
胖子与常更的退出,倒是将那朱姓年轻人显了出来,他用余光瞥了退出圈外的五人一眼,冲着向万成道,
“木老的话说完了,我也有话要说。向老爷,若是你今日不肯交出令**与令夫人,我等少不得要与向老爷为敌了!”
向万成原以为木老出头,必能替他拦上一拦,谁知木老与何胖子和常更低语两句后,便不再出声,他又看了木老一眼,见木老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
此刻,他已是被逼到了悬崖之上,没了退路,却是胸中豪气顿生,冷笑道,“大不了你等挤兑莫氏票号!我倒要看看,待到阿浅归来之日,你等有何颜面回想今日之事!”
“到这关头,还在嘴硬!”年轻人厉色道,“你既一心回护妻女,也怨不得咱们心狠手辣了!”说罢,冲着向万成一拱手,“向老爷,咱们走着瞧!”
年轻人挥袖而去,余下众人亦是纷纷告辞离开。
向万成目送人群散去,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木老瞥了他一眼,眼中却是不见多少同情。
莫氏票号,曾经遍布全国,到今日,竟已成了凋零黄花,想来不日就要改名换姓了。
他缓缓的往外走去,目光打量着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只觉草木衰败,在这秋季竟是生出几许寒冬的肃杀来。想着当年莫大老板在世时,这府中的盛景,背脊越发的佝偻,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凄凉。
虽极不愿承认,此刻,他却是不得不做出莫大小姐已然去世这个最坏的打算。
木老还没走上几步,旁边便伸过来一双胖乎乎的手,搀住他的胳膊。
何胖子的胖脸带着献媚的笑意,“木老,那十二家若是都挤兑票号,只咱们五家,怕也不顶事。您可是有什么主意?”
木老回头看了一眼,倒是没斥责胖子平日里倨傲,这会儿却是腆着脸跟他讨主意。旁边,退出的几人都在,皆是目光殷切的看着他。
他回过头,任由何胖子扶着他走,每走一步,却是重若千钧,直到迈出莫府的门槛,踏上门前那条能容六辆马车并行的大街。
冲着迎上来的儿子摆摆手,待一干候在门口的下人都会意避的远远的,他才开口,
“我不过是个老不死的,能有什么办法?诸位跟在老爷身边,最少的也有五六年,能得一份莫家家资,也不是无能之辈。该看的,都看过了,该懂的,不用我点拨也都该懂了。我只有一句话,这次这事,除非尽快找回小姐,否则,谁也落不着好。”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胖子自来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物,闻言急道,“木老,那您的意思是,到底咱们要不要跟着兑银子啊?”
木老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何胖子一眼,常更在一旁嗤笑道,“莫大老板当年有心将家业全部传给你的,只可惜了你这悟性……啧啧……”
见何胖子要跳脚,旁边另一中年男子连忙道,“若是找不回小姐,现在不兑银子,咱们或许还能保住些许家业,兑了银子,将来咱们怕是一文钱都留不住!”
“谁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将咱们十七家一口吃下?也不怕被噎死了!”何胖子被唬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木老却是唏嘘道,“这些日子,我才明白小姐为何当日让咱们都不要再来了,想来也是用心良苦。哎……不是谁都能使出当年老爷那一手金蝉脱壳的。何况,同样的招数用过一次,也就不管用了。”
说完这一句,木老撇下面色各异的众人,颤颤巍巍的向自家的马车方向行去,看着这秋风肆虐后满目枯黄的街道,本就迟暮的面容越显凄凉,他低低的唤了一声,“老爷啊……”余下的低语,却是被瑟瑟秋风吹的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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