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II:关河令 第十四章 羽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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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羽裳道:“那说来听听。”她神态满是依依不舍,狄青见状,不忍拒绝,说道:“那可说是我毕生中,最难忘记的一场厮杀……”当年飞龙坳的惨状再次浮现在脑海,狄青忍不住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虽事隔多年,杨羽裳仍听得惊心动魄,美目不时流露出惊骇之色,她毕竟还是闺中少女,平日不要说见识这种血腥,就算听都没有听过,等听到狄青为救郭遵出手,脸上已有了尊敬之意,说道:“狄青,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呀,那时候还能出手,真的是丈夫所为!”
狄青得意中人赞许,淡淡笑道:“其实你过奖了,我事后几年总是问自己,当年出手值不值?有时候,不过是意气而起。”
杨羽裳缓缓道:“生死关头,方显英雄本色。我倒觉得,就是那一刻,才能真正现出人心的本色。那后来呢?”
狄青道:“伊始是郭大哥救了我,后来是我帮了他一把,再后来仍是他救回了我。他那次在飞龙坳搏杀,因为运功过剧,听说已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好,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及此事,我是向王大夫询问,才知道此事。唉,我这辈子总是欠他的。”这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及,因为他知道郭遵素来施恩不望报,可终究还是在杨羽裳面前吐露了心事。
杨羽裳目露敬仰之意,良久才道:“你们都是好男儿,狄青,你不要灰心,只要努力,终究有一日,会得偿所愿的。”
狄青好笑道:“你难道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
杨羽裳妙目凝在狄青脸上,柔声道:“你的愿望,不就是要做个天下人敬仰的男儿吗?”
狄青身躯一振,握住了杨羽裳的纤手,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只对我大哥说过。”
杨羽裳脸色微红,却没有抽回手掌,狡黠道:“我就知道。”
狄青这才发现触手柔腻,低头见杨羽裳的一双小手白如玉,胜似雪,缓缓松开了手,说道:“羽裳,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你要信我。”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意志从未如此坚定。
杨羽裳望着狄青的双眼道:“我若不信你,何必等你?”盈盈一笑,“好了,你今日讲故事过关了,记得以后再来给我讲故事。”
狄青点头道:“好。”
杨羽裳送他到了屋门前,狄青坚持道:“风大,你不要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杨羽裳点点头,也不坚持,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说罢一笑,关上屋门,再不见芳踪。
狄青听那四句悠悠,一时间也不解其意,暗想青青多半是说我狄青,后面的意思好像是羽裳责怪我,她不来找我,难道我就不能去找她吗?嗯,多半是如此了。他虽这般想,心中终究不敢肯定,暗想回头还要请教郭逵那半瓶醋才行。
大踏步的原路返回,到了那道小门,狄青犹豫下,方才推门离去。狄青才出了小门,就听到门后咯的一声,似有人上了门栓。狄青心中感激,知道多半是月儿等候已久,这时才上了门栓。这月儿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如此冷夜,竟然也陪着他们熬夜,自己以后也要感谢她才对。
一路轻飘飘地回到郭府,狄青躺在床榻上时,还恍如在云端。疑团虽还多有,但快乐早就压过了疑惑,甚至那仇恨,都淡了很多。
终于等到天明,狄青早早起床,到了郭逵的房前,见他仍是高卧,不好打扰,又去找郭遵,见郭遵床榻洁净,竟似昨晚未归。狄青慢慢发现郭遵好像也有很多秘密,但这时并不多想。
又回到郭逵窗前,狄青见他猪一样的睡,暗想整日这般懒惰,怎么能行?自己这个做二哥的有责任让他早些起来奋发向上!
狄青在郭逵窗前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拳法,喝叱声高亢得可以抢那街头卖炊饼的生意了。才喊了数声,一本书扔出来,正中狄青的后脑,狄青回手一抓,见正是本《诗经》,不由暗喜。
郭逵叫道:“你大清早的鬼叫什么?要书是吧?昨天才买了本,拿去看吧。”他本以为狄青会恼,不想狄青将书揣到怀中,微笑道:“小逵,你真比伯牙子期还伯乐了。”说罢匆忙离去,也忘记了要提醒郭逵练武的责任。
郭逵大为奇怪,喃喃道:“这个狄二哥,也不知道搞什么鬼。难道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不然怎么被书砸了比捡锭金子还高兴。”打个哈欠,困意上涌,懒得再管,又倒头睡了。
狄青一出了郭府,马上拿出《诗经》翻看起来,翻到“青青子衿”那四个字的时候停下来,发现那首诗诗名就叫做《子衿》,除了杨羽裳念的那几句话之外,后头还有几句,是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句话就算瞎子都看得懂了,那意思就是说我要是不过去,你就不能自己过来吗?狄青暗暗为自己的举一反三高兴,不过书中少了郭逵那些离谱的注释,未免还有些不明不白。狄青接着往下看去,见最后四句是“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由心中柔情陡升。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狄青怎会不明其中的含义?杨羽裳对他,竟是如斯的思念?杨羽裳说了这句话,是不是提醒他不要再爽约,早些再去见她?
狄青将书卷和相思一块收到怀中,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军营。才入了营帐,李禹亨就迎了上来,满脸喜意道:“狄青,张玉醒了!”

狄青惊喜交集,忙到了张玉的床前,见张玉正望着自己,虽双目无神,但毕竟醒转了过来。
李禹亨一旁道:“昨夜郭指挥请王神医来给张玉治病,今晨才离去。”
狄青暗自羞愧,心道郭大哥心细如发,自己却不过是个粗莽之人,一心只想报仇,怎么会忘记了请王神医呢?握住张玉的手道:“张玉,你安心歇息……”
张玉低声道:“狄青,我有事对你说一个人说。”
李禹亨脸色微变,缓缓退出去,知道张玉还不肯原谅他。狄青坐在张玉床头,不解道:“你要说什么?”
“我只怕这次是夏随在搞鬼。”张玉担忧道:“他第一次找你的时候,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不对……”
狄青截断道:“张玉,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张玉看了狄青半晌,不解道:“你都知道了?”
狄青涩然道:“我虽知道了,可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张玉舒了口气,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他闭上眼,再不多言。
狄青坐了会儿,见张玉沉沉睡去,心道,原来张玉早就看出来夏随有些不对,他担心我不知情,因此提醒我,可又怕我找夏随去报仇。以往只见他嘻嘻哈哈,不想竟如此仗义。患难见真情,狄青心中感慨,从营中走出,李禹亨走过来道:“狄青,张玉还怪我吗?”
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他重伤未愈,你多照顾他。”
李禹亨点点头,神色黯然。有时候,一个选择,可能就会造成一辈子的愧疚。
狄青满怀心事,信步而走,不由又要向麦秸巷行去。路过大相国寺的时候,正逢寺庙前万姓交易,天气虽冷,百姓却是兴致不减,到处熙熙攘攘。无论庙堂、边陲如何,这里的百姓,总是安于现状。
狄青心道昨晚杨羽裳有些病容,今日不急于前去,让她多休息也是好的。信步在大相国寺前游荡,想起初识杨羽裳的时候,也是在这附近,可那时哪里能想到竟会和她这般熟悉呢?世事难料。
正回忆间,有人招呼道:“官人,买点首饰吧。”狄青扭头望过去,才发现来到了个玉器摊位前。
大相国寺前的交易千奇百怪,卖什么的都有。从飞禽猫犬到珍禽奇兽,从果子腊脯到刺绣珠翠,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宋安定了数十年,全国各地的艺人商贾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了京城,使得开封的空前繁华。
以往狄青心情寂寥,遇到这种热闹,总是避到一旁喝闷酒。这次虽遭陷害,但有杨羽裳安慰,心中开朗,看事物时心境自然也就不同起来。见那玉摊有美玉悬挂,给皑皑白雪中带来了点亮色,心动了下,不由蹲下来细看。
卖玉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副精明的样子,见狄青好像有兴趣,忙拿起块玉介绍道:“客官,你看这玉做工精细,有如佛手,是和阗玉,这可是从昆仑山上采下来的。”
狄青见到那玉佛手,心中一颤,暗想自己这辈子从不信佛,但是和佛好像有不解之缘,无论好事坏事都和那个弥勒佛有关。扭头望过去,见各种玉器千奇百状,神韵横出,上面的花纹更是各式各样,有如苍松翠柏,有似猛虎下山,有的像浓墨洗出,有的又比翠竹新绿,这些都很不错,可他不喜欢。
卖玉的汉子不辞辛苦地介绍道:“客官,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不要紧,你看看,这里还有很多,这是蓝田玉,质地好得不得了,你看,这是祁连玉,以绿色为主调,各种绿都有,深绿、浅绿、翠绿、墨绿……你看这色泽,多么纯净……”
狄青没有留意卖玉汉子的介绍,目光却落在一块绿玉上,那绿玉不属祁连玉,却也色泽墨绿,色彩柔和。更稀奇的是,那玉中有块淡黄的痕迹。狄青拿起来看看,倒觉得这玉像是一盆花,绿叶衬着黄花。狄青看着喜欢,便问道:“这块玉多少钱?”
汉子忙道:“客官果然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南阳玉,品质极佳,你看这上面……多么好看呢。”这是块杂玉,表面还有细微的痕迹,不过若不留意,倒也看不出来。汉子暗笑狄青没有眼力,可既然主顾来了,就没有不宰上一刀的道理,又道:“若是旁人问价,这块玉最少值十两银子。客官,你给个八两吧?”
“八两银子?”狄青有些诧异,没想到一块玉居然卖这么贵。他是个十将,一个月所领的俸禄也不过三两银子而已。狄青素来大方,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点积蓄,又都寄给了大哥,眼下没有什么余钱,又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块玉。
汉子见狄青为难,忙道:“当然,价钱好商量。七两行不行?”
狄青摇头道:“给你一两还差不多。”
那汉子为难道:“一两太少,总要加些,这样吧,二两银子,再不讲价,不然我本钱都不够。”
狄青难得喜欢那块玉,也不再还价,爽快道:“好。”伸手入怀摸了半响,连铜钱都摸了出来,才发现加起来连一两银子都不够。
汉子脸色难看,已收回了玉,嘟囔道:“没钱站在这里做什么?”
狄青听他说话无礼,双目一瞪,本想呵斥,转瞬想到,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斗气的呢?再说的确是自己不对,怀中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怪不得羽裳说自己糊涂。
无奈之下,狄青起身准备离去。那汉子赔了口水和唇舌,忍不住的再赠送句,“一看就是个穷鬼!”话音未毕,旁边伸来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手上拿着锭白白胖胖的银子道:“这些买玉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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