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III 射天狼 第九章 交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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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激动中又带着失落,泪水流淌,他等了许久,就为传这句话,他不想让郭遵失望。陡然间,向地上跪下去,不待跪实,狄青已一把拉住了刘老爹道:“我不需原谅他。”
刘老爹嘶声道:“为什么?难道他做错了一件事,就算去了,也不能得到你的原谅?”
狄青眼中也有泪水,沉声道:“我不需原谅他,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狄青对郭大哥,只有感激。若你喜欢,你还可以告诉郭大哥,我娘亲也早就原谅了他。我娘说过,她早就不恨击伤爹爹的那个人,她不希望我报仇雪恨。若郭大哥在天有灵的话,他应该知道。”
刘老爹喜极而泣,孩子般的啜泣。
有些人一生难得有一个承诺,有些人一生没有实现过一次承诺。但也有些人,一生活着,只为一个承诺。
是否值得,流水的光阴已铭刻。
泪像没有流尽的时候,而酒……终究有喝干的时候。
狄青回转郭府的时候,微带酒意。踏入郭府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郭遵还在身边,望着明月高悬,他喃喃道:“郭大哥,你真傻。”
那明月好像化作了郭遵的脸,亦在望着狄青。明月无言,沉默如金。
狄青收回目光,不等到了房前,就见到房中燃着油灯,有个人影透在窗纸上。狄青心中微暖,暗想这时候还在等他的,估计只有郭逵了。
推开房门,“咯吱”声响,坐在窗旁的那个人望过来,微笑道:“狄青,你回来了?”
狄青一怔,望见那双明亮多情的眼,失声道:“范大人,你怎么来了?”
坐在狄青房间内的人,竟是范仲淹!
范仲淹笑道:“我不能来吗?”
狄青有些意外之喜,忙道:“不是,只是有点惊喜罢了。”他出使吐蕃后,就得调令径直回京,并没有和范仲淹话别。
到京城许久,狄青也知道范仲淹被调回了京城,但一直没有去拜见,不想范仲淹今日竟来找他。
范仲淹见狄青目露征询之意,也不兜圈子,径直道:“我是从皇宫来的。白天时,圣上曾召我入宫,商议变法一事。”神色中微有振奋,范仲淹道:“狄青,圣上终于下定决心变法了,明日就会在朝中宣布变法事宜。”
狄青酒意上涌,坐在床榻上,涩然一笑道:“好事情。”他心中想到,“还在西北之时,范公、庞大人等人就曾商议变法一事,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我呢?”他当然不是反对变法,可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兴。
范仲淹心思缜密,已看出狄青的怅然,说道:“今日在宫中,圣上对我说,你好像反对变法?”
狄青一怔,摇头苦笑道:“范大人,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反对变法?我只是反对和夏国议和罢了。”
范仲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了。其实圣上今天有些生气,你可知道他气什么?”
狄青皱起眉头,怅然道:“我这人笨得很,猜不出圣上的心思。”
范仲淹道:“圣上对我说,他一直当你是朋友,但你却不了解他。”狄青心中想到,“我是不了解他,但他了解我吗?”但狄青不想多说,只是保持沉默。听范仲淹又说,“大宋沉疴多年,你我知道,圣上知道,有志之士都知道。这种情况要改,不改不行。若再不改,大宋病入膏肓之际,只能坐等灭亡!圣上有志变法,是天下幸事,我等当全力支持,方不负天子黎民……”
狄青第一次打断了范仲淹的话,平静道:“范公,你既然知道我知道,就不用再说这些了。你来这里等我,当然不是想说变法的好处。”
范仲淹笑笑,缓缓道:“圣上说,以前的狄青,无论圣上坐什么,都会全力支持。但现在狄青变了,一心只为西北征战,不顾天下大局。”
狄青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望着范仲淹道:“那范公如何看我呢?”
范仲淹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认为元昊绝非真心求和,对付元昊这种人,定要斩草除根才好。但饭要一口口的吃,如今西北征战多年,民生疲惫,说句实话,百姓是厌战的、百官也是厌战的。我们眼下做不了太多,可能趁这修养生息的机会,变法强国,也是好事。现在的庙堂上,听元昊求和,除极少的人外,均同意和谈,焦点无非是在和谈的筹码上。这时候,你力主作战,势力孤单,就算是圣上和你同声息,只怕也无法抵挡议和的声浪。”
狄青落寞的笑笑,“西北死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无关痛痒。元昊打不到京城,他们当然无所谓。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心思,可是范公……你支持我吗?”
范仲淹凝望狄青良久,轻叹一口气道:“我沉浮多年,一直难被重用,无非在一个坚持上面。当年尹洙曾说过,我变了,他认为多年的磨难,已让我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我丧失雄心,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狄青望着那同样落寞、但仍同样倔强的一双眼,心中突然一阵激荡,缓声道:“但我知道,你没有变。”
范仲淹双眸中神采一现,眼角的皱纹在那一刻,都满是光辉,“不错,我处事的方法是改变了,但我为人不会变。尹洙、韩琦以兵士性命作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但若以我范仲淹这个人,赌一下利国利民的变法,我不会退缩。狄青,你要知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暂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无非也是一块议和的浪潮淹没罢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变法上,利国强兵后,再战元昊,机会不是更大吗?”

狄青思索道:“范公,因此圣上让你来劝劝我,你就反倒来劝我留在圣上身边,支持他变法?”
范仲淹眼里露出赞许之意,心道狄青果真聪明,一语道破他的心意。范仲淹知道赵祯为人犹豫,也知道狄青在赵祯的心目中的分量,知道若有狄青一旁规劝,更能坚定赵祯变法的决心。
范仲淹想到这里,突然起身,向狄青深施一礼。
狄青错愕不已,慌忙站起来避开道:“范公何故如此?”
范仲淹感慨道:“狄将军,我早听种世衡说过你的事情,知道这般选择,对你很是不公。但范某厚颜,只请狄将军以天下为重……”他虽善于言辞,可想到狄青的处境,下面的话儿,竟然说不下去了。
狄青目光掠远,望着那跳动的灯火上。灯火闪耀,火花若舞,舞着暗夜的落寞。
不知许久,狄青才道:“我准备明日面圣,不再提及征战西北一事。”
范仲淹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望着那鬓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时无言。
狄青道:“可是,我能不能问范公两件事?”
范仲淹道:“请讲。”
狄青依旧望着那灯火,眼眸中满是萧冷的战意,“第一件就是,你认为变法能否成功?第二件却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变法呢?”
范仲淹半晌无言,许久后,灯火一跳,明亮的范仲淹的双眸,“变法成功与否,事在人为,目前我无能答你。我能说的只是,此种机会,利国利民,我等就不能错过。我等只要竭尽心力,但求俯仰无愧,何惧成败评说?”
范仲淹出了郭府时,想起狄青的询问,亦是心有戚戚。他并没有回答狄青的第二个提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对此人,一直如雾里看花。大宋真正了解元昊的人,估计只有狄青。
很显然,狄青并不反对变法,但不看好宋夏议和。
狄青早非当年的那个莽撞、狡黠的少年。范仲淹认为,在风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狄青对西北的情况,当然比远在汴京、坐享安乐的百官要了解。
范仲淹一路上琢磨着心事,等回转府中时,夜深沉,月隐云端,繁星点点。有管家上前道:“范公,夏大人在书房等你多时了。”
“夏大人?”范仲淹一怔,管家低声道:“是夏竦夏大人。”范仲淹眉头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转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来此的目的。点点头道:“带我去见。”
到了书房前,范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开了房门。房间内,油灯旁端坐一人,方面大耳,貌似忠厚,可一双眼望过来时,略有闪烁,显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机心。
那人见到范仲淹,起身施礼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请自来,还请恕罪。”
范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让夏大人久候,还请莫要见怪。”
那人眼珠转转,哈哈大笑,颇为爽朗的样子道:“希文兄说笑了。如今你还自称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此人正是夏竦,真宗在时,就是朝中重臣,曾入两府为相。在西北时,夏竦本任陕西安抚使,总领西北事务。范仲淹、韩琦虽诺大的名声,还是此人的副手。无他,资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贪财,擅长权利角力,当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圣上有令,不得不从。夏竦到了西北后,寻欢作乐依旧,除了伊始悬赏五百万贯要元昊的脑袋,反被元昊两贯钱反讽后,再无其他作为。http://www.xiaoshuodaquan.com/
不过夏竦在西北倒有个好处,就是任凭范仲淹、韩琦做事,他是绝不插手。
如此一来,宋军虽两次败给夏军,但西北在范仲淹的打理下,边防日紧,渐有起色,让夏人无懈可击。夏国求和,也逢边陲调换边将之际,夏竦当下早范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这几年来,西北若论功劳,当属范仲淹最高。因此赵祯锐意改革,有意让范仲淹担纲两府,这已不是秘密。夏竦虽知在西北是范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后,说不定谁在上面,因此屈尊纡贵,竟主动来找范仲淹。他称呼范仲淹的字,本示意亲密无间,见范仲淹一口一个大人、下官的,只好先自称本官。
二人落座后,夏竦眼珠一转,见书房四壁清寒,只有两椅一桌一琴,故作叹气道:“都说范公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今日一见清贫如此,真的名不虚传。对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几个歌姬,吵闹的心烦,范公若不嫌疑,不如转赠于你,不知范公意下如何?”说罢抚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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