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II 关河令 第三十四章 长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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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食客脸色黝黑,带着毡帽,一直在低头饮酒,万事无关的样子。可抬头一望,双眸中隐泛寒光。食客脸色黝黑,鬓角已有华发,抬头那一刻,看其脸部的轮廓,却是极为的英俊挺拔。
酒楼的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衣着华丽那人微喜,扭头望过去,见到上来个面带微笑的寻常人,不由大失所望,又转过头去。
那微笑之人到了脸色黝黑的食客面前坐下,伸手从怀中取出封书信递到那人面前,眼中有分悲凉之意。
脸色黝黑的食客并不意外,接过了书信,展开一看,双手都已颤抖起来。他的眼中,除了有悲凉、缅怀、伤痛之意外,还有着几分凌厉的杀意。
这二人举止平静,并没有引发旁人的注意。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马蹄急骤。有好事的食客探头出去观望,见长街的一头,有数骑驰来,为首那人,身形彪悍,脸色阴冷。
有人低声道:“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脸露喜意,楼上招呼道:“毛奴大哥,小弟在此!”
为首那人已到太白居下,抬头望见那衣着华丽的人,突然飞身下马,入了太白居。
太白居里面的食客都是脸色微变,很多人已认出进来那人叫做毛奴狼生。
毛奴狼生性格残忍,均说此人本是孤儿,被人从狼窝中捡了出来,后来习得武技,被元昊赏识,得入御围内六班直,眼下是宫中虎组的领班。
当初狄青入兴庆府行刺元昊,乔装成尚罗多多,还当过此人的下属。
有的人已悄然离去,毛奴狼生突然一把抓住个偷走的食客,冷笑道:“你是狄青?”
那食客骇得脸色发白,说道:“我不是。我怎么会是狄青呢?”
毛奴狼生道:“你不是狄青,见到我为何要走?”
那食客知道最近狄青攻宥州、战洪州、大闹夏境,兵行诡锋,已屠了羌人三族。而毛奴一族,就是被狄青屠灭的三族之一。毛奴狼生虽说六亲不认,但对此事肯定也很恼火。
那食客暗道倒霉,颤声道:“小人吃饱了,因此要走。”
毛奴狼生盯着那食客道:“你桌子上的一笼包子十二个,到现在只吃了一个,你就饱了?既然这样,我和你赌一赌。”
“赌什么?”那食客惊恐道。
“我赌你肚子里并没有多少饭,你还在饿着。我若输了,我就赔你一百两银子。”
“这个……如何来赌?”那食客汗水已流淌下来。
“剖开你的肚子,不就知道了?”毛奴狼生面无表情道。
那食客已吓得双腿发软,“你……是开玩笑吧?”
毛奴狼生一摆手,“拉他出去,剖开他的肚子看看。”早有手下人上前,拉着那食客出了太白居,那食客惨叫声如杀猪般,陡然间惨叫止歇,血溅长街。
惨叫虽止,可那余声如锯木般的剌着众人的耳朵。
有胆小的人,吓得下身潮湿恶臭,太白居,已死一般的沉寂。
毛奴狼生残忍的望着一众食客,一字字道:“我最恨旁人骗我,你可以不理我,但你要记得,千万不要骗我!”
他说完后上了二楼,楼下的食客一哄而散,楼上的食客如待宰的羔羊,跑都不敢跑。众人都有些厌恶的望着那衣着华丽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还自鸣得意,见到毛奴狼生前来,那人上前施礼道:“毛奴大哥,小弟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兄弟。”
那人改口道:“毛奴大人,卑职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众人厌恶那人的谄媚,只希望毛奴狼生也把那人拖出去剖开肚子。可那人竟还能笑得出来,说道:“毛奴大人,小人有礼了。”
毛奴狼生脸色依旧阴沉,却不再多说什么,突然喝道:“拿笔墨来。”
太白居的掌柜错愕不已,不解毛奴狼生要笔做什么,但还是颤颤巍巍的亲自奉上笔墨,奉承道:“毛奴大人可要题字吗?那可真让太白居寒壁生光。”
毛奴狼生冷冷一笑,蘸墨上了长凳,在雪白的高墙上写了几句话。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狄青等鼠辈,只会弄偷袭!”
写罢,毛奴狼生哈哈大笑,回望楼上的食客道:“你们说……我写的如何?”
众人默然。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军机!
这首诗,本是中书令张元在三川口写给韩琦、夏悚二人的,毛奴狼生不过是加以篡改,把狄青扯了上来。
好水川宋军再次惨败!
桑怿战死,任福战死,数万宋军尽折好水川。
王珪战死,羊牧隆城告急。
武英战死,耿傅战死。武英部全军尽墨。只有朱观一部,侥幸杀出重围,只余千人。渭州都监赵律带两千骑兵赶赴救援的时候,亦折损阵前,全军覆没。
当年和狄青一同赶赴边陲的殿前侍卫,在好水川一仗中,大半数殒命。
张义堡失陷,笼竿城被围,怀远城告急。
夏军铁骑铮铮,兵分两路,一路由东南侵入逼近秦州,一路向东北返杀,已近三川寨,肆虐镇戎军。
消息传了开来,宋人震骇失色,夏人高呼欢颜。
宋廷一直把三川口一役视为奇耻大辱,耿耿于怀,只以为立国以来,以这次失利最为耻辱。不想到才过了年余,好水川一战,更给了宋廷当头一击!
好水川之败,耻辱更甚!
张元统军大胜后,就将韩琦未足奇一诗投书与三川寨,再次羞辱了韩琦。毛奴狼生如今在太白居篡改了诗句,就是想羞辱这里的宋人。
兴庆府中,宋人亦不在少数。楼上众人沉默,衣着华丽那人却道:“大人写的再贴切不过,狄青鼠辈,不足一道。小人……其实也想和他比试比试了。”
毛奴狼生脸色这才好转些,见众人战战兢兢,指着个瘦子道:“我问你话呢,你难道没有听见?”
那瘦子就是方才说狄青青面獠牙的人,闻言胆颤道:“很好,比李太白还……太白……”他本想恭维,但嘴已不听使唤。有人想笑,毛奴狼生也笑了起来,可眼中满是杀气,“我比李太白还白?说得好……”

“说得好呀。”一人突然截断了毛奴狼生的话。
众人大惊,只见那脸色黝黑、头戴毡帽的食客微笑道:“毛奴大人这诗真的好。”众人见到他的笑,不知为何,背脊涌上了难言的寒意。
那笑容中,竟像带有无穷的杀机!
毛奴狼生目光如钉,死死的瞪着那人道:“哪里好呢?”他并不认识那人,感觉那人虽有些古怪,但他不惧。
头戴毡帽那人道:“我也有两句诗回赠大人。”
“回赠?”毛奴狼生瞳孔缩紧,一字字道:“那好,你写!”他手一挥,手中的笔倏然飞出,已打到那人的面前。
毛笔急飞,速度已不亚于短剑掷出。
那人伸手一抄,已把笔拿在手上。毛奴狼生微凛,却见那人手持毛笔,走到白墙前。
毛奴狼生的手下就要上前,却被他摆手止住。
带毡帽那人提笔蘸墨,不慌不忙的写下两句,“从未识得毛奴面,如今才知丈八长。”
众人大失所望,以为这人也不过是个谄媚之辈。
毛奴狼生见这人身手不差,本暗自警惕,可见他竟写诗奉承他魁梧,不由暗想,“难道这人就和马征一样,也想求官吗?”
原来那衣着华丽的人叫做马征,这些日子来,端是给了毛奴狼生不少好处,就为了能在兴庆府做个官儿。戴毡帽那人既然要奉承毛奴狼生,多半也是不得志之人。
毛奴狼生正沉吟间,戴毡帽那人又写了两句话,“不是毛奴丈八长,为何放屁在高墙?”
众人哗然,见那人讽刺毛奴狼生写诗就是放屁,想笑又是不敢。
毛奴狼生见了勃然大怒,浑身骨头“咯咯”响动,杀心已起。那人竟还能好整以暇的又写了三个字,然后掷了毛笔,拍拍手笑道:“我写的如何?”
他虽在笑,但目光如针,盯在毛奴狼生的身上。
太白居静寂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惊骇的望着白墙上最后写的三个字。
狄青留!
那人写的最后三个字,赫然就是“狄青留!”
眼前这人就是狄青?狄青怎么会到了兴庆府?
那人推了下头顶的毡帽,露出虽黑、却极为俊朗的一张脸,那人正是狄青。他不过是抹黑了一张脸,暂掩刺青,但他萧索怅然、气息依旧。
他悲意满怀,蓦地想到当年众人醉酒狂歌的情形。歌声犹在耳,可武英、王珪、桑怿等人均已不在。
那些平日沉默、心中热血的汉子,在他狄青受窘,被韩琦轻蔑的时候,还是义不容辞的站出来,站在他的身边。
君子之交,平淡若水。
可真正需要的时候,抛头颅,撒热血,义无反顾……
狄青正为兄弟们的死而狂怒悲愤,毛奴主动挑衅,他如何能忍?
“毛奴狼生,我和你赌!”
毛奴狼生浑身蓄力,一字字道:“赌什么?”
狄青冷笑道:“我赌你活着离不开这太白居!我若输了,随便你如何!”
众人哗然,毛奴狼生望着狄青满是杀机的一双眼眸,背脊蓦地窜起一股寒意。狄青若输了,当然要死,可他毛奴狼生输了呢?
他毛奴狼生不止人要留在太白居,还要留下一条命!
毛奴狼生没有动,可握刀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的眼角开始跳动,感觉到背脊都有汗水,良久,他才道:“好,我和你赌了!”毛奴狼生一句话说出,太白居中氛围已如风雨怒来。
众人望见毛奴狼生咬牙切齿,战意已起,却还没有出手,都以为毛奴狼生是在蓄力一击,只有毛奴狼生知道不是。
他有些怕。
这种恐惧,毛奴狼生许久未有。但当见到狄青镇静的一张脸,自信的一双眼,还有那腰间随意挎着的一把刀,毛奴狼生想起太多太多狄青的往事。他未见狄青的时候,只以为见到狄青时,会毫不犹豫的杀过去,可见到狄青的时候,双腿有如灌铅般沉重。
那沉寂的氛围已让人发狂。
狄青笑了,手扶刀柄道:“方才你说我是鼠辈,我就和你光明正大的一战,难道你连鼠辈都不如了?出招吧!”
狄青厉喝才出,毛奴狼生遽然拔刀,一个跟头就要翻出二楼。人在空中,毛奴狼生嗄声道:“拦住他!”
毛奴狼生退,他不战而退,他已没有了和狄青交手的勇气。
败就死,逃或许还能留住性命。
并非所有的人都不怕死,越看似凶狠的人,心底越怕死。因为他们一直在轻贱着别人的生命,来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毛奴狼生带了四个手下到了楼上,那四人在毛奴狼生退的那一刻,几乎同时出刀拦住狄青。
只要刹那的功夫,毛奴狼生下了楼,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楼中陡然寒气大盛,惊虹起,血光崩。
众人只见一道飞虹追出去,击在毛奴狼生的背心,倏然缩回。
惊虹如闪,毛奴狼生半空顿了下,然后胸口、背心同时喷出了鲜血。阳光照耀下,如虹化七彩,从毛奴狼生身上幻化了出来。
“砰”的一声大响,尸体摔在楼下,街市大乱。
楼上沉寂若死,众人都不敢动,只见围攻狄青的四个侍卫已翻身倒地,喉间鲜血狂涌。
狄青出刀,不但一刀击杀了毛奴狼生,还顺手杀了四个侍卫,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呛啷”鸣响,长刀归鞘。狄青一刀得手,不急于离去,反倒走到栏杆处向下望去,见毛奴狼生怒睁双眸,眼中满是不信之意,淡淡道:“你输了。”
他放声长笑,突然一指马征道:“你过来。”
马征裤子全湿,双股打颤,闻言跪倒道:“狄大爷,小人是随口乱说……”不等多说,一声惨叫,已捂住耳朵。
狄青一刀削了他的耳朵,沉声道:“留下你的命去告诉张元,让他以后小心些睡觉。”马征惨叫声中,狄青已不见踪影。
众人呆若木鸡,只听到远远传来狄青豪放的歌声。
“男儿此生轻声名,腰间宝刀重横行,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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