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江山如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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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分北洛水与南洛水。.北洛水源自凉州白于山,于芮乡处汇入渭河。南洛水起自秦陵南麓的冢领山草甸岭,一路向东,经卢氏,宜阳,穿熊耳山,龙门山,从雒阳城中穿流而过,再经芒山,大怀山,到五社津汇入黄河。所谓“中原”的河洛平原,便是由洛水和黄河冲刷而成。经过两河千百年的冲刷和泛滥,河洛平原极是平坦,放眼望去,但见平野绵绵,遥无尽头。关中平原虽也号称平原,但原是由无数个隆起的小塬组成,塬与塬间则是雨水冲刷形成的地沟和水壑,与眼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并不完全相同。
“由此处溯洛水而上,便是巩县县城。”诸葛亮将几缕布条从手中捡出,念道:“钟演、曹休昨晚启程,移兵巩县……”停了停,再抽出几条,念道:“刘延从延津、黎阳等处搜集兵力,从阳武沿鸿沟进到荥阳……”
吴晨目光望向滔滔的洛水,在这两河相交处,洛水水势浩荡,但见水浪翻卷,滚滚而来。从平阳到五社津的路上,水随山转,山峰延绵,视野总被局限在数里的河面,此刻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吴晨就觉心中一宽,有心胸随着眼界无限拓展之感,踏前一步,举手拥向猎猎河风,笑道:“巩县和成皋的守军都是些什么人?”
诸葛亮道:“成皋的守将是荀彧的大兄荀衍,守巩县的是陈群和典满。”吴晨道:“典满?就是号称‘再世恶来’的典韦的儿子典满?”诸葛亮摇了摇头,笑道:“我可不知什么‘再世恶来’,任校尉的斥候只说守将名叫典满。”
吴晨道:“这个典韦可是相当厉害,当年宛城之战,听说就是他以一人之力力敌数千张绣的西凉兵,这才让曹操逃了一命……”说到这里,莞尔一笑,道:“说到张绣,听说他一直在河北围剿袁谭和袁尚,不知他现在在何处驻军?”
诸葛亮在布条中找了找,翻出一条,念道:“荡阴。这是从黄河北岸传来的消息,数日前邯郸守将沮鹄趁曹洪主力西移,突然杀了出城,破袭邯郸城外的围城器械,却被张绣先一步赶到,未能一举破袭邯郸之围。两日后,也就是在前日,曹洪将张绣调到荡阴,明是将围攻邺城之责交给他,暗里却是将他支离邯郸。”
吴晨道:“沮鹄?他老爹是不是就是沮授?”诸葛亮点了点头,道:“不错,他爹爹是沮授。使君认识他?”吴晨摇了摇头,道:“听辛佐治说起过这人。当时辛佐治曾说,沮授这人忠肝义胆,官渡之战时被曹操捉住,宁死不屈,最后被曹操杀害……”想起远在并州的马超、庞德等人,忖道:“此刻他们不知又怎样了。”按马超和庞德的个性,两人都是宁死不屈之人,若是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叹了一声,岔开道:“乐进被击破的消息,也该传到陈群他们耳中了,巩县有什么动静?”诸葛亮道:“这就是我方才思虑的地方。”将地图在地上摊开,凑下身,指着巩县道:“由五社津溯洛水而上,过巩县便是雒阳,巩县实是雒阳的最后一道防线,典满、陈群却像是丝毫没有防备,只是将百姓和城外的粮草向城内收拢,在我们必经的水道只是加设哨岗,拦截上游向下游的游船,丝毫没有其它拦截水路的部署。”停了停,似是等吴晨将方才的话全部理清后,才接着道:“来接应的钟演和曹休的举止更古怪了些。他们是昨晚到的巩县。偃师距巩县不过十余里,顺洛水而下,只半个时辰的水路,即便搜集粮草战船不过数日。要知两人到达偃师已是五日前,再由偃师进驻巩县似乎无需这些时日。”
吴晨道:“孔明的意思,是担心他们在水道上动手脚?”诸葛亮笑道:“起始时确是如使君所言,担心他们在水道上动手脚。近河防水,尤其像洛水这样水量如此丰沛的大河,更要小心,而且我军还居于下游,就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不但要防他们在洛水河面上动手脚,也要防他们拦截河道,积攒河水,因此我命建忠、建智等人去河边探查,看看往年洛水水线与今年同月的水线是否有所不同。”
吴晨心想“诸葛一生唯谨慎”,说得便是如此了。他派人探查战场,会连往年水线也要着手,气候在短期内有变,但在一段长时期内,却又保持不变。在战前将战场的地理、地形、水文、天候等各个影响战事的因素都掌握清楚,无论这些方面有何变化,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不会事到临头作惊乍之举,真正的是“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若再加上斥候得力,被诸葛亮掌握到兵力部署和调度,就很难在两军相对时,正面击溃诸葛亮。想到这里,心中暗自感慨,幸好这位“武乡侯”不是和自己敌对,否则一定要被他四平八稳,无懈可击逼得抓狂不可。问道:“看孔明的神情,显然是陈群、典满是未在河道上做手脚了。”
吴晨饶有兴致地道:“孔明兄发现了曹军的什么秘密部署。”诸葛亮道:“暂时是看不到有什么秘密部署,我推测曹军是在向雒阳收缩,因此连一根麦秆也不留给我们。”吴晨诧异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么?”诸葛亮微微莞尔,道:“曹军坚壁清野,不担心我军经略河洛平原,那便是有峙无恐,那么他们凭峙的是什么,难道只是雒阳坚城?”吴晨恍然大悟,笑道:“我知道了,是曹操,曹操要从河东赶来了。”曹操从河东赶来,并州就将放空,而并州放空,解泫氏之围就多了一份把握,吴晨欣然望向河北岸,但见山峦重叠,如涛如澜,遥想初出潼关时的忧惧,恍如隔世。
在五社津停留半日,大军溯洛水而上,向巩县进发。吴晨站在甲板,眺望远方,洛河就像是一条晶莹的玉带,蜿蜒流过大地,大岯山在左,芒山在右,将五社津到巩县这一段水道夹峙在其中,直有远山衔水,浩荡奔流的气势。船上的风帆都已升起,在河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鼓荡的整个船队势愈奔马,向上游而去。
洛河并非一条水系,沿途谷水,难水分从芒山和嵩山流下汇入洛水,因此洛河平原一带遍布水系,水网密布,沿途中水偃、池陂等水利设施随处可见,平原田畴交错,视野所见尽是农田,关中虽号称“天府之国”,但水利设施和田畴开发,却远远不如河洛平原。
吴晨迎着河风,笑道:“难怪当年周公会将东都定在洛邑,这里却有长安难以企及之处。”诸葛亮道:“哦,使君说的难以企及之处是什么?”吴晨笑了笑,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里视野开阔,田畴交错,有升平富足的气象。”诸葛亮笑道:“长安,长安,长治久安,长安的气象雄浑庄严,洛邑富足安详,以之守成可以,但以之治平天下,气度、格局还是小了些。”吴晨笑道:“是了,我就觉得这两处是有些不同,但要说的如孔明这般贴切,就非我所能了。”梁兴道:“长安怎地不富足安详了?使君若是早几年到长安,长安的富足和丰腴可不比洛邑要差。”吴晨笑道:“子都早几年去过长安?”梁兴叹了一声,摇头道:“都是听以前的人说的,自己可没去。”吴晨笑道:“你没去怎么就说长安富足安详?”梁兴还没有答话,就听得对面的战船上,一人大声道:“‘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奥区焉。是故横被**,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长安之强,又岂是你所能知的。”
众人闻声望了过去,却见钟惠斜睨这处,方才念赋的正是她。吴晨笑道:“我听你念的词很好听,可惜都是在说长安地势险要,仍是不脱孔明兄方才说的气象恢宏庄严的那番话,可不是说长安富足丰腴。”钟惠瞪了他一眼,继续吟道:“‘……秦、汉之所极观,渊、云之所颂叹,于是乎存焉。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堤封五万,疆场绮分’……”,吟到“衣食之源,堤封五万”,钟惠特意提了提嗓音,清凉的音色在空阔的河面上愈显清越,吴晨笑道:“吟诗作赋,我是甘拜下风,算你说的对吧。”钟惠哼了一声,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叫‘算你说得对吧’?”
吴晨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是,是,你说得对。”梁兴见钟惠替自己说话,心中极是感激,道:“钟姑娘,你于这么短时间便可吟诵这么长的诗赋,论才情诗意,咱们军中可只有姜军师可以相提并论。可惜姜军师不在这里,不然在河上应答,倒也是件美事。”钟惠哼了一声,道:“那又是什么美事了?”梁兴道:“咱们这些粗人本来就不会吟诗作赋,听你和姜军师这么对一对,不就长见识了么。”钟惠啐道:“呸,呸,我是要教训小贼,才没闲功夫给你们当老夫子长见识。”梁兴道:“是,是,钟姑娘虽然本意不是给我们长见识,但一来二去,我们耳濡目染自然也长见识了。”钟惠见他缠杂不清,扭转过身,再不去理他。
诸葛亮微笑道:“都是我不好,妄论雒阳与长安,倒让使君背了没有见识的恶名。”吴晨微微一笑,道:“要真说起来,关于诗赋和风土人情我也真的是所知甚少,还有很多要向孔明兄讨教呢。”诸葛亮笑道:“我向来住在荆州,最远到的便是三辅,洛邑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论风土人情,我所知道的,怕和使君所知相差无几。”吴晨感叹道:“我少年时是住在山中,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山中的事,所想的也是和山中有关,到了山下,才知大汉的风土人情和山中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一路有人提点,也不会走到今天。”说这番话,吴晨已有招揽的意思。
诸葛亮暗叹一声,凝眸沉思,半晌才道:“使君过谦了。”吴晨忖道:“你是不懂呢还是我没有说明白。”直接挑明道:“不是过谦,而是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在荆州时,是有师兄提点,但也闹出许多误会,以致师兄几乎为此丧命。从荆州到凉州的路上,又多亏了有徐大哥在身边,否则已倒毙在路途中了。而这次若不是孔明兄,估计也会陷入曹军的陷阱,身死军墨。”
诸葛亮低声道:“我所以帮使君,一是基于朋友道义,二来也是不忍见曹军屠戮三辅,却并非和使君志同道合。”顿了顿,道:“还记得当年在隆中,使君曾道‘天下大势自曹操战胜袁绍后,不外乎三种结果‘一统,对峙,鼎足’,而说到‘一统’,使君又说‘曹操挟天子名义对诸侯进行逐个击破,最后让天子禅位天下归于曹家’,这是当年的话,使君还记得么?”
吴晨点了点头。诸葛亮道:“这便是亮与使君最大的不同。汉室到今日四百余年,高祖、文景修养生息在前,光武明章结恩于后,犹如参天巨木,其义其恩早已深植于大汉百姓心中,以曹操今日的强盛,禁天子、鸩皇后、诛皇子、戮大臣,气焰之嚣张,便是董卓复生也要瞠目于后,犹不敢僭大宝于庙堂,便知汉室虽已倾颓,但生机仍未断绝。当年王莽篡政,天下扰攘,光武南阳举兵,昆阳一战,群雄震慑,炎汉重现复兴之基。如今大汉局势虽乱,但也未到王莽篡政之局,若有刘氏振臂,谁又敢言不会重现光武横扫**之势?”
说这番话时,诸葛亮音色清润,白皙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润,与一向宁静沉稳的神色完全不同,便如换了个人般。话说到这里,吴晨已明白,诸葛亮心中矢志不渝地便是“兴复汉室”,在自己心中没有丝毫重量的“汉室”,在诸葛亮心中却重于泰山。隐隐觉得,救出马超后诸葛亮便会悄然退回荆州,静待能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响应,进而重现光武中兴的刘氏子弟。那个人还会不会是刘备,吴晨不清楚,但清楚的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遥想数十年后,迎着五丈原扑面的秋风眺望“兴复汉室”的旗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中年诸葛亮,吴晨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欣然,低声道:“孔明的心意我明白了。”探出右手,迎向诸葛亮,道:“至少在救出神威天将军之前,孔明仍当我是朋友?”诸葛亮清亮的眼睛凝视吴晨,半晌,探手将吴晨的右手握住,微微笑道:“自然。”吴晨欣然道:“能和孔明并肩作战,是我一生的荣幸。”诸葛亮道:“能和使君携手御敌,也是亮一生的荣幸。”
两人双手紧握,相视大笑。笑声中,一片密林在河道远处浮起,森然迫近。
“咕……”
一声清丽的鸟鸣在河道上方远远传来。吴晨凝目望向鸟鸣传来的方向,就见远处河道上,一名斥候挥动旗帜,向战船这处不住舞动旗语。在船篷上瞭望的兵士大声叫道:“前方斥侯的消息,前面的林木有异,曹军可能在林中有埋伏。”吴晨笑道:“曹军中胆大的还不少。”提声喝道:“冲过去,我倒要看看曹军中还有什么能人。”
号角声缓缓吹起,在径宽半里的河面上漾开,战船的队列在号角声中缓缓变化,一条条战船驶入中间河道,就在进入林木片刻前,整条船队排成一字队形,驶入林木。此时已是五月中旬,洛河水势虽然浩荡,但在阳光的炙烤下,水面吹来的风也带着一丝炎阳的味道,战船进入林中,迎面的风跟着一变,一股清凉之气从两岸林木中透了出来,一扫沾身的暑气。
那林木极宽,吴晨站在甲板上,向南眺望,视野中尽是河风中婆娑摇动的树木。林木侵蚀河道,水道渐渐束紧,河水水势变急,河水摩擦船舷也渐渐沉重起来,将大战前的凝重弥散到整个河道。
船队行驶到中流,此时两岸林木距船舷已不过五十余步,猛听得咚的一声,一声战鼓响彻整个河面,铿锵的战鼓声中,数百支火箭从林中飞射而出,直扑被河风吹得鼓荡不已的船帆。船上的兵士听到战鼓声,将一面面巨橹升起,挡在船舷两侧。水战中,两军相战不外乎撞击与火烧,这些巨橹便是用来阻挡敌军火矢射击,但安定军只在河阳和五社津停留一个半日,虽然有黄忠这样的水战悍将,但巨橹也并未完全准备齐全,多数巨橹上并没有蒙上防火的生牛皮,饶是如此,两岸射来的火箭,十之**被巨橹挡住,只有十余根箭矢穿破帆布,烧了起来。
※※※
陈群立在城头,眺望北方,那处正是西凉军要来的方向。落日余辉将满天云霞层层渲染,入眼所见,但见一片灿烂眩目。长风掠过城外营寨,吹得大寨各处旌旗猎猎飘曳。
按斥侯探知的脚程推测,西凉军应当在申时末酉时初到达巩县,但此刻已是戌时初,仍不见西凉军的影踪。这些倒还是其次,令陈群不安的,是连派三拨斥侯,竟没有一人回来报知前方的战事。就像一只放到天空的纸鸢,手中已觉察不到纸鸢的扯动,系在鸢后的线索却仍笔直的延向空中,令陈群着实难受的紧。
一直拱手垂立在后的陈致见陈群凝神望着城外,脖际的汗水浸透布襦,在淡青色的布褥上浸出数道白色的盐渍,心中不忍,低声道:“少爷,日头太大,到檐下避避吧。”
陈群年纪已逾三十七,但陈致却是陈群的祖父陈寔的随身仆从,尽管陈群早已娶妻生子,多年积习之下,仍是唤陈群为“少爷”。陈群唔了一声,但身子却没转过来。陈致却当他没有听到,又低声唤道:“少爷,少爷……”
陈群叹了一声,转过身,道:“我听到了。陈伯,你年纪大了,无需陪我在城头眺望,下去歇着吧。”陈致道:“当年老爷将少爷托付给老奴,千叮咛万嘱咐要老奴照顾好少爷,少爷不下去,老奴也不下去。”陈群知陈致虽然一向慈和,但真要倔起来,倒也没有人能劝得住,心想,自己这般眺望的确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到军营中走一走。向身后的亲兵道:“我到城中巡营,前方斥侯有消息传来,即刻来报。”亲兵连声应是。陈群转身向城外再扫了一眼,便要随陈致下城,但就这一撇眼间,就见一道烟尘从北面的旷野疾奔而来,心中登时大喜,提声喝道:“斥侯回来了,快去接他进来……”

听到喝声,当下便有数名亲兵飞奔下城,陈群仍觉得慢,大步奔到城梯,快步跟下,走出城门时,几名亲兵已领着一人奔了过来。那斥侯见到陈群,疾走几步,单膝跪倒,禀道:“属下单豹,典中郎将帐下先锋营司马,参见西曹大人。”
建安三年,曹操为应对即将南下的袁绍大军,决议出兵先剿灭盘踞在许县西部宛城南阳一带的张绣军。张绣先降后叛,曹操陷在城中几乎身死,被典韦舍命救出,但典韦却被张绣手下的西凉兵围杀,于是曹操将典韦的儿子典满提为典军中郎将。典韦死时,典满年岁还小,典军中郎将不过虚领,直到这次西凉军来袭,典满才算真正实领典军中郎将之职。陈群与一同守卫巩县的任峻、枣祗商议,鉴于魏讽、于禁在守城时,守城的大军过于集中于城池外围,以至城外大营被破后,所率大军只能局促于于城内,令西凉军在城外从容部署,因此,陈群调典满进驻巩县城东二十里的坎陷。坎陷原本是一处湖泊,因注入其中的溪水改道,渐渐成为一处沼泽。坎陷四周林木丛生,同时也有道路通沼泽而过。路与泽间区别并不醒目,非当地人领路,便只有陷入泽中,地势易守难攻。陈群将典满调到此处,便是为了防备战事不利,大军退入城中固守时,城外仍能有一支奇兵。此时听斥侯自称来自坎陷,非是来自前方的斥侯,只觉一阵失望,长哦一声,道:“典将军有何事?”
那斥侯禀道:“典将军着属下来询问西曹大人,西凉大军到现在影踪全无,城外的伏兵是撤回还是……”陈群怫然道:“前时需人扎在城外时,不是典中郎力排众将力荐自己的么,如何敌军未来就欲撤回城中?”那斥侯低声道:“只因坎陷是沼泽,瘴气极重,咱们的大军才驻了半日,便有十余人遇瘴晕倒。”陈群一愕,道:“是我疏忽了。”向身旁的亲卫道:“去找城中的大夫开些祛瘴去暑的汤药……”话还未说完,就听得脚步声响,镇军将军钟演、典农中郎将任峻,羽林监枣祗三人从城内急步赶了过来,离着老远,钟演便开口道:“听说来斥侯了,前方战况如何,西凉人进军到何处了?”
钟演年纪在四十上下,面相与钟繇有七分相似,但钟繇镇抚一方,钟演则督军征讨,因此钟演面色黧黑,少了几分雍容的书卷气,却多了几分英锐之气。任峻年纪在三十出头,身材高瘦。任峻任典农中郎将,掌控河南地的数万屯田兵。枣祗年纪在五十出头,脸型微胖,面色微黄,他和韩浩是曹操手下提出屯田养兵的最早两人,也是曹军中最早的屯田校尉,深受曹操信任,其后积功进至羽林监,执掌上万羽林军。巩县扼守洛水,由巩县向南穿嵩山要道,便进入汝颖平原,直达汉都许县,顺洛水向南,过汜水关,则是前都雒阳。巩县位处大汉前后两都之间,扼守要冲,实是防卫两都的重中之重,不容有失,因此荀彧将钟演、任峻、枣祗等人都派驻此地。
陈群听钟演问话,苦笑一声,道:“斥侯是来了,但却是典将军遣来的。”钟演哦了一声,道:“还没有前方的战报么?”陈群摇了摇头,叮嘱亲卫去找大夫后,才接口道:“方才我也一直在等西凉军的战报,但方才典将军手下的司马提醒了我。五月虽非最热之时,但顶着日头行军身子再好也难免中暑,我军就倒了数十人,因此我推算,西凉人很可能在击败我军伏军后,便在夹洛林休整,以待天晚行军。”
钟演望了一眼西沉的日头,点头道:“西曹大人所言极是。”陈群向那斥侯道:“你回去禀报典将军,就说敌军可能在晚间攻城,叫他稍安毋躁,我和钟大人、枣大人、任大人引诱敌军攻城,到时典将军前后夹击,敌寇可退。”斥侯就着单膝跪倒的式子,道:“谨遵大人军令。”
枣祗沉吟道:“有没有偃师的消息?”陈群诧异道:“我和元友一直有斥侯往来,伯裔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陈群口中的元友即为薛悌,时任兖州牧,当年吕布、陈宫趁曹操攻掠徐州时,突然占据兖州,只有枣祗、薛悌、程昱、荀彧镇守的数个县坚不降吕,也正是那次大乱后,枣祗、薛悌等人备受曹操推崇。
枣祗道:“当年吴晨渡渭水佯攻眉城,暗中却令兵士假扮我军将士,调开城关守军,巩县和偃师分列洛水东西岸,若论距离,更大过当年的眉城和城关,而我军在夹洛林的伏军又没有一人回来,会不会是小贼重施故技,用降兵去诈偃师?”
陈群面色一变,道:“伯裔所言极是,我一直担心西凉军围攻巩县,倒将偃师的事忘了。”向身后的亲卫陈旦招了招手,陈旦大步奔上,陈群道:“秉和,你拿着我的箭令去见薛使君,务必将我军午前在挟洛林埋伏至今未回的消息说与他,更要提醒他万万不可中了敌军诈城的奸计。”那字秉和的亲兵接过箭令,躬身后退,退出数丈,大步而去。
任峻见陈群、钟演等人皆是面色凝重,只觉气氛压抑,大笑数声,道:“薛使君向来谨慎,而且身边还有刘烨、满宠在一旁参谋,该不会轻易便中小贼诡计的。”钟演颇不以为然,但却没有开口,陈群摇了摇头,道:“有备无患,对上奸诈狡猾的西凉贼寇,多些谨慎,总不会有错。”顿了顿,道:“西凉军极可能在晚间攻城,先下离天晚还有半个多时辰,众位劳累数日,今晚就由我作东,咱们在城头饮宴。”枣祗道:“长文的家厨名满天下,司空大人也赞不绝口,可惜咱们一直没有口福,这次可是长文亲开金口,削尖了脑袋也是非去不可的。”
陈群笑道:“我既说做东,那便做东,说出口了又怎会反悔?枣兄不削脑袋也尽可来得。”任峻笑道:“听说长文在司空大人颁禁酒令前,屯了三十缸陈年杜康,不知可不可以拿出来啊?”钟演一摸长须,道:“竟然还有这事?”陈群大笑道:“莫听他胡说,司空颁禁酒令时,群还在徐州,如何可能屯什么杜康?”
陈群祖居临川许县,祖父陈寔与汉灵帝刘宏的太傅陈蕃并称海内。灵帝初年,陈蕃与大将军窦武密谋诛除宦官不果,被诛三族,陈寔受其牵连,退隐徐州,陈家从此便一直无人入仕,直到刘备就任徐州牧时,时年二十九岁的陈群才第一次出仕,成为徐州别驾。不久袁术称帝,朝廷命刘备出兵征讨。其时吕布被曹操击败,新投刘备,陈群就劝刘备:“吕布虎狼之性,饱食则必欲嗜人,使君远击袁术,吕布叵测于后,此战必然无胜,不如不去。”刘备却没有听从陈群的劝说,陈群随即退隐。而后吕布果然趁刘备与袁术交战之际,攻占徐州,刘备后悔先前不听陈群的劝告,再请陈群出仕,陈群坚辞不受,只等曹操攻占徐州,陈群才再次出仕,任司空西曹掾属。陈群话中的“群还在徐州”,说得便是任徐州别驾时的事。
任峻笑道:“无风不起浪,长文倘若没有囤积数十缸美酒,外界怎会一直风言风语?长文莫要小气,还是拿出来吧。”几人说说笑笑,走上城头。
虽说是饮宴,但敌军攻城在即,几人也只是草草吃了一番。眼看天色沉了下去,夜风从县城西边的洛水吹来,吹得墙头和城下营寨的旗帜翻摆,呼呼作响。陈群、钟演、枣祗、任峻全副戎装,站上城头,巩县的百姓挑担提篮,在城下静等西凉军兵攻城。
天色渐渐全黑,一弯残月从东面的地平线升起,便在这时,就听得脚步声响起,一名亲兵大步奔了上城,禀道:“禀西曹大人,陈军侯回来了。”陈群道:“带他过来。”
不多时,陈旦领着一人大步奔了上城。陈旦见到陈群,双手抱拳,禀道:“西曹大人,属下回来了。”陈群道:“见到薛使君了?”陈旦道:“见到了,属下也将西曹大人的话尽数转告薛使君。薛使君言道必会小心谨慎,但也担心西凉贼奸诈多计,因此令这些前军薛司马到我军,以免西凉贼假扮偃师兵士,来诈我军。”陈群点头道:“薛使君思虑的确缜密,我军对偃师兵力知之甚少,也的确需要有偃师的将领在旁。”向陈旦身后那人望了一眼,道:“这位想来便是薛司马了。”那人将压头的兜鏊向上推了推,大步走向陈群。就在经过陈旦身边时,陈旦突然惊呼一声:“你……你是何人,你不是薛司马……”
那人大笑一声,纵身扑向陈群。一旁的亲兵听到陈旦惊呼,便知不好,数名亲兵抽出长刀,绕过陈群,向那人疾劈过去,那人身子身子斜侧,那数柄长刀几乎贴着身子从肩、腰、臀侧斜刺而过,只差了数分却连那人衣衫也没刺破,那人手臂兜转,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就听得啊哟连声,那些兵士已被他齐齐震开,跟着身子前移,向被亲兵向后拉扯的陈群欺去。此时在场众人都知此人必是西凉军的刺客无疑,枣祗、任峻大喝一声,从陈群两侧斜刺冲上,钟演双足力登,冲天而起,从陈群头上跃过,向那人头际直扑过去,淡淡月光下,但见那人身材瘦削,双眼黑白分明,挂着一丝既像嘲弄又像是狡诘的笑意,蓦地眼前一花,眼前已失了那人影踪,心中惊骇之际,陡觉一股巨力从腰侧袭来,扭腰挥刀之际,身躯已转变方向,向抽兵刃围攻而上的兵士斜抛过去。
旁观众人却看得极是清楚,就见钟演扑向那人时,那人以右足为轴,向侧后斜移,将钟演的一脚让开的刹那,身子反旋而回,绕至钟演身后,探手在钟演后背一托,向兵士抛出。这几式快捷之极,但一招一式众人却又看得一清二楚,待到钟演被抛出,众人才反应过来。枣祗瞠目大喝,巨剑前刺,蓦地在空中一圈,卷起一片长虹,向那人当头直劈,那人身子一缩,向前俯冲,突然右手在城墙上的青砖上一撑,身子直弹而起,向枣祗高举双手拢成的空间直扑过去,兜鏊的帽尖几乎戳到枣祗的下颔,枣祗惊骇欲狂,大叫一声,长剑回圈,那人身子突然一侧,已从枣祗中腹绕开,向后倒翻而出,枣祗回手的一剑,便似是要回剑自抹一般,枣祗又惊又惧,却是毫无办法。任峻这时正冲上前,眼见枣祗危急,顾不上追敌,长剑挑上枣祗的巨剑,铮的一声,两人都是斜退数步。
锣声鼓声响成一片,城楼上,城墙下,火把一一亮起,将整个城楼照得亮如白昼,那人从枣祗胸腹退开,一纵身间已跃上女墙,大笑道:“来而不往没这个礼数,许褚刺杀我大哥,我便来吓唬你们。只是我不惯偷偷杀人,今日就到此为止,但明日攻城,可不会就这般吓唬了事。”大笑声中,从城墙翻身而下。亲兵大叫道:“放箭,放箭……”疾奔到城墙上,就见那人已跃离城垛,唿哨一声,一匹战马风驰电掣般从城外的营寨奔了过来,长嘶一声,纵跃而起,在那人离地一丈处,将他迎住,双蹄落地,蓦地斜向冲出,身后的羽箭尽落在空处,长鬃飘起,当真是神骏异常,跟着几个纵跃,绕开闻讯赶来的城外曹军,瞬息间没入夜色中。
任峻骇然失色,脱口叫道:“来的是什么人?”钟演从人群中爬起,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这人叫赢天,传闻此人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任峻一直驻守河南,对从三辅败退的将领一向颇有些小视,但见钟演几乎身遭大难,但神情镇定如恒,确有大将荣辱不惊的风范,心中登时对钟演的印象颇有些改观。回身望向枣祗,突然惊呼出声。枣祗见任峻望向自己,目中尽是惊骇之色,还不知发生何事,只见任峻直向自己头上瞧,探手将头上兜鏊摘下,面色登时大变。原来枣祗不喜兜鏊,一向戴的便是布畚,再向任峻头上瞧去,任峻头上歪歪斜斜的正是自己的布畚。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后脊一阵冰凉,在这夏夜之中,如浸冰水。
扑通一声,陈旦双膝跪倒,叫道:“那人不是我带来的,不是我带来的……西曹大人,属下不识得此人,薛使君命我带来的绝不是他……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掉的包……西曹大人,你一定要信我……”
众人见他全身颤抖,显是害怕之极,想起方才之事,众人也是思之后怕,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只有陈旦尖厉的嘶喊在旷野间回响。半晌,陈群才重重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说他不是你带来的,那薛使君叫你带来的人呢?”陈旦叫道:“人……人……啊,想起来了,半路上,薛司马曾说要解手,属下便在路上等他……人一定是那时掉包的,一定是……”陈群喝道:“他说要解手时,是在洛水西岸还是洛水东岸?”陈旦听陈群声色俱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道:“是西岸,西岸……”
钟演向陈群道:“西曹大人,若非方才陈军侯将那人喊破,大人已遭人陷害,而且敌军明早便来,该当及早部署才是……”陈群点了点头,向左右喝道:“陈旦办事不利,拖下去重责八十军棍,以儆效尤。”众军士听令,当即涌上数人将陈旦拖了下城。陈群转身望向北面,蹙眉道:“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赢天明着喊天明攻城,但咱们也不能不防他趁夜攻城……”沉吟了一下,续道:“按理推算,赢天是吴晨手下大将,当和吴晨共同进退,而他又是在西岸截的人,吴晨也极可能到了西岸……”钟演道:“西曹大人所言极是,吴晨这次极可能是佯攻巩县,实攻偃师,不然赢天不会这般凑巧到了西岸。他扬言明日攻城,多半是想迷惑我军在巩县戒备,不去增援偃师。”
洛水从雒阳城中穿而过,但大部分城池还是在洛水北岸(作者按:山的南面为阳,河的北岸为阳,因此位于洛水北岸的洛邑称为洛阳)。从洛水西岸的偃师溯水而上,便可一马平川到达洛水北岸,吴晨若攻雒阳,走偃师确是要强于走巩县。但万一吴晨真正想攻的是许都,增援偃师就会减少巩县兵力,予吴晨以可趁之机。陈群思来想去,当真是踌躇不下。
便在这时,猛然间众人的身影都是一亮。众人惊呼一声,向南边望去,就见一道火光闪了一闪,一道火舌从远处蒸腾而起,任峻惊声喝道:“是嵩县的烽火……西凉贼到嵩县去了……”
从雒阳所处的河洛平原,到许都所在的汝颖平原,嵩山和少室山正是必经之路,嵩县正位于巩县和许都之间。陈群厉声喝道:“好贼子……”喝声未落,就见一线火光从西面闪了闪,跟着西面的天空明灭闪烁,像是烧着了一般。
任峻叫道:“这是怎么会事?小贼究竟是要攻哪里,究竟是要攻哪里……”陈群喝道:“不要慌,我看小贼哪里也不想攻,想攻的依然是巩县。不管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喝令大军谨守城池……”钟演大叫一声,道:“不妥,嵩县不能不理……”枣祗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叫道:“西曹大人,偃师可以不理,但嵩县不能不救。”
陈群沉吟了一下,脱口叫道:“啊唷,典中郎将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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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文中钟惠所吟的词赋,是东汉初年大儒班固所写的《两都赋》,班固在这首赋中对西汉的都城长安和与东汉的都城洛阳进行了比较。
刘秀中兴汉朝后,坚信汉为火德,因此将洛阳的“洛”去“水”加“佳”,改成“雒阳”,直到曹丕代汉,才将“雒阳”重新改为“洛阳”。
许县为东汉建安年间的汉朝都城,也是在曹丕代汉后,正式更名为“许昌”,延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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