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弱水之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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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名参将走上前,低声道:“军师,贼军今晚还要攻城,军师先下去歇一歇吧。”满宠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你去府中替我取一身替换的战袍来。”参将应了一声,转身正待走下城楼,忽听得满宠在身后叫了一声:“德辒,慢……”
参将转身,满宠向城下指了指,说道:“适才那名城卒为我丧命,德辒先领人将他的尸首找出来,厚葬了吧。”
参将应了一声,马上去安排人手。方才的一番激战,城楼下滚木擂石、残肢断臂累积如山,满宠令千余人马出城清理这些残物,有些滚木擂石还可以使用的,重新运了回城,残尸则就地掩埋。等所有一切忙完,已是夜半时分。此时,天色已然全黑,雨仍是下个不停,整个陈仓城中只余下数处火光。
满宠换了身战袍站在望楼处,远眺连通陈仓与陇抵的吴山栈道,入目处一片漆黑。昏黄的火光中,夜风卷着雨丝不断撒进楼中,送来风雨卷动山林的哗哗低响,楼中一片静谧。十余名亲卫合衣靠在墙上,双手紧抱兵器,闭目小憩。一阵风卷来,炉火一阵哔剥轻响,静谧的夜中听来别有一番动静。满宠回头看去,只见火炉中只剩下数段残灰,大步走上前,从一旁的柴垛中取出数根柴木,丢入火中。
一名兵士听到响声,惊醒过来,满宠向他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低声道:“继续睡吧。”那兵士却爬了起来,望了望天色,说道:“军师,已经夜半了,贼人还会来吗?”满宠道:“庞德虽落身贼寇,但言出必行,他说晚上会来,自是会来。”兵士听了这话,面色一变。满宠笑道:“可胜在敌,不可胜在己,咱们只需谨守城池,安定贼寇来了又何妨?”那兵丁精神一振,说道:“军师已经有办法对付贼人了?”满宠道:“安定贼寇马战凶悍,称雄天下数十年的屠各胡与义从胡都非其对手,野战可谓天下无敌,但攻城却非其长。陈仓依山而建,只有山间一条窄道向敌。寓于地形限制,一次攻城投入的兵力不过数百人,咱们居高临下,人数占优,因此只需谨守城池,就可大量杀伤贼人。”
那兵丁道:“我听陈仓的老兵说,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间,安定贼酋吴晨久攻不下,将山上树木伐光,引山洪灌城。今晚雨下得这么大,庞德又说要攻城,会不会是……”
满宠心中突然一惊,庞德晚间攻城,一沾即走,莫非他的真实意图是以一部兵力牵制城中守军,为大军扫清外围占据城北山地做准备?心猛地一紧,大声喝道:“宁则,率人去北面的山上看看。”听得满宠的喝声,望楼中的兵士齐齐惊醒,参军许隗应了一声,率人急奔下楼。望着迅速远去的火把光,满宠心中一阵阵惊悸,若非这兵士提醒,几乎重蹈当年魏讽的覆辙。
猛听得“咚”的一声闷响,沉闷雄浑的鼓声在山峦间不住轰响回鸣,数十簇火把光从夜幕中突然冲了出来,迅速向许隗等人迎去,几声惊呼同时响起,原本聚在一处的火把光散了开去,有几簇火光转身向城门处奔来。满宠厉声喝道:“丢掉火把,丢……”几声惨叫顺风传来,火光随即坠落地上。
满宠又惊又怒,吼道:“放箭……”城楼中的兵士大喝一声,涌上城墙,引弓向火把光处射去。此时,一声呼啸远远传来,疾奔而至的火光返身而走,转眼消失在雨幕中。
杨雄率人奔了上来,喝道:“蛮子又来攻城了吗?”满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贼人意在骚扰……”一人突然哭叫起来:“贼人在山上,他们又要引山洪啦……”杨雄面色铁青,厉声喝道:“闭嘴。”向满宠道:“军师,现在该怎么办?”满宠厉声道:“山洪不是要引就能引得。贼人隐在暗处,正是要我军不战自乱。敌不动,我不动,全给我退下。”
杨雄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跃下城楼。身后的兵士,跟着向城梯奔去。到楼下时,杨雄已等在梯口,见到一众亲兵,厉声喝道:“满宠文弱,连当年的魏疯子都不如,弃守外围,死守城头,再让他守下去,陈仓不保。杨恽,你骑快马,去将夏侯渊召回来。”
杨恽应了一声,接过家丁手中的马缰,纵马向陈仓东门驰去。
※※※
六月六日晨,渝麋。
雨水从昨日起,一直未停,汧河河面一日之间陡然加宽数倍,烟雨蒙蒙,水面氤氲,河水隆隆,更形辽阔。此时天色初亮,紧闭的渝麋城门缓缓开启,一行人穿着斗笠蓑衣行出城来,为首的两人正是吴晨与王翦。
一行人走向汧河渡口,那处已有数名兵士等在岸旁,见到吴晨一行人,纷纷行礼。吴晨向为首的一人道:“竹筏准备好了吗?”那人道:“准备好了。”吴晨点了点头,领着众人走到岸旁,只见一块丈余见方的竹筏飘在河面上,随着逐浪上下沉浮。吴晨向王翦道:“王大哥,上次救助灾民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向尊师致谢,这次回去,请代我问候尊师。”从段明手中取过一个包袱,塞在王翦手中,道:“这里是一席布袍,和一些安定土产。当日请你出山救治百姓时,未曾亲自拜谒令师,这些就当是我的赔礼。”王翦接过包袱,低声向吴晨道:“夏侯渊用兵如神,纵横关东,所向无前,未尝败绩。使君虽然用声东击西之计暂时骗过他,但驻守汧县的杜畿,据说极善兵法,恐怕汧县不易攻下。万一消息走漏,须防夏侯渊从陈仓出兵,偷袭渝麋。”吴晨点头道:“我会小心的。”王翦哈哈一笑,转身跳上竹筏,说道:“众位,不用送了。”抄起竹筏上的竹竿,在河岸上一点,竹筏颤了颤,轻轻荡开,顺水向下漂去。吴晨高声道:“王大哥,保重。”王翦笑道:“男儿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使君的话我会记住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众位请回吧。”用竹竿在河中一撑,竹筏迅即南下。
汧水从吴山东麓而出,一路奔流向东,至汧县折而向南,在陈仓东四十余里处汇入渭河。汧河入河口处地势平坦,土地肥美,但河流中段却处在吴山与岐山岫山的余脉夹峙下,河床束紧,河水湍急,两岸峭壁森立,全靠凌空飞悬的栈道连通上下游。渝麋城正位于汧河中段,此刻竹筏行驶在河中,只见两岸陡峰兀立,如壁如障,别有一番恢宏的气势。竹筏在激流中去势劲急,千山万壑转瞬即在身后。蓦的河水在一处山脚转了个弯,河岸左面山峦渐行渐远,平原显露,正是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放眼望去,一马平川,辽无际涯,曾经的阡陌在及人腰腹的凄凄荒草中穿行。路两旁,村落人家时隐时现。此时已近未时,正是寻常农户人家用膳之时,蒙蒙烟雨中却不见丝毫人烟,唯见一丛丛白色的槿花从屋瓦间隙中探出,迎风摇曳。
王翦心道:“右扶风原是西京重地,人口百万,商贾云集。短短十余年,千村万落摧毁殆尽,数十万人道死路旁。生灵涂炭,自古以来无有甚于今世。”王翦原本是武功县一户寻常农家之子,初平年间,关中瘟疫流行,全村尽毁,只有他与少数人被师傅救走。此刻眼见荒村残落,感怀身世,长叹一声,望着滔滔大河怔怔出神。
竹筏再行一阵,已近汧河河口,河面到此处又加阔数丈,极目远望,只见烟波浩渺,平野垂阔,巍乎大观,胸中郁闷之气似乎也化解了不少。再向前行了一阵,猛然间望见水天一线间隐隐有数条黑影横跨汧河两岸,但视野被雨雾遮住,看得并不真切。王翦心中一动,将竹筏向岸旁靠去。在岸旁停好,王翦藏身在芦苇中,向那数条黑影掠去。靠近十余丈后,王翦吃了一惊,原来那数条黑影竟是数座浮桥,每座浮桥五尺来宽,一人一马可并行而过。浮桥两旁五丈距离的芦苇已尽数除去,数十名兵士在河岸上堆积木材,显是正在搭建营寨。河岸上木料横七竖八的堆放,旁边的烂泥深翻尺余,一片狼藉。王翦心道:“若只是这几名士兵,淤泥绝不会翻得如此厉害,一定是有大军刚从此经过。莫非是庞德佯动牵制陈仓守军,夏侯渊不明就里,从槐里调兵支援?”心中惊疑不定,暗暗打定主意,捉一名兵丁来问,当下躬身再向前行了数步,猛听得一人高声喝道:“什么人?再向前就不客气了。”
王翦心中一惊,正待长身而起,就听得一人说道:“是自己人,别射箭。”王翦暗松口气,缓缓伏下身子。先前那人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后来的那一人道:“我是陈仓守备杨将军的手下,杨恽。奉杨大人的命请夏侯将军回援陈仓的。”
王翦悚然一惊,心道:“回援陈仓?难道夏侯渊已经出陈仓了?他跨过汧河莫非……莫非是……”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不妥的事就要发生,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就听先前那人说道:“将军昨晚桥一搭好就走了,咱们将军素有神行……”王翦心道:“昨晚桥才搭好……啊呦,不好,夏侯渊真偷袭雍城去了。雍城位处千山与岐山余脉的交汇处,控扼山口,倘若被夏侯渊偷袭得手,吴使君的大军就被挤压在汧河、千山、岐山围成的大三角中,那时夏侯渊从雍县出兵,杜畿从汧县出兵……”想到这里,眼前似乎突然闪现出那些相处半年的兵士,在两军夹击下不断倾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不行,我得回去报信。”王翦起身缓缓向后退去,猛听得喀的一声,已踩断了一枝枯枝。
“什么人?”数名兵士呼啸着奔了过来,一名参将掠空而至,寒芒闪动,一刀向王翦当头劈下。王翦长笑一声,身形向前扑出。这一下快捷无伦,参将的刀还未劈下,王翦已欺入他怀中,手掌起处,啪的一声,参将庞大的身躯翻扑而出,狠狠摔在泥浆中。众人见他举手就将领头的参将击飞,无不惊惧,原本留在营寨处的三十余名兵士,纷纷抽出腰刀,奔了过来。王翦本不愿伤人,避过参将一扑,提气轻身,向后飞退,猛然见桥头一人牵着一匹战马,心中狂喜,大喝一声,在地上一顿,向桥头那人纵去。此时跟随参将同来的数名兵士也已纵身扑到,刀光闪烁,分从上下左右狂攻而至。王翦喝了一声,身形陡然拔高,飞身到了兵士头顶,伸足踏出,正点在冲在最前的一名兵士的铁盔上。那兵士就觉一股巨力狂冲而下,身不由己的向下疾坠,嘭的一声撞在其余兵丁身上,一齐抛跌开去。王翦经此借力,凌空一个翻滚,已扑至疾奔而至的两名兵士间,双臂一震,两人同时惨呼,狠狠撞在一处,软倒在地。
桥头上那人眼见王翦如此雄威,惊呼一声,纵身跳上战马,向大路奔去。王翦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飞扬的马尾,微一借力,凌空到了那人头上,飞起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在空中一个翻滚,跨乘到了战马之上,伸指在马臀上连戳数下,那马吃疼,惊嘶一声,飞奔起来。
王翦不敢走大路,尽抄山间小路而走,那马却也是神骏异常,山间小路犹是奔走如飞,林木草丛在眼角不住飞退。却原来是杨雄怕杨恽追不上夏侯渊,将自己最珍爱的大宛良驹让了出来。王翦一路飞奔,到晚间时,终于望见了渝麋城,隔老远就高声喝道:“开门,开门。”城上的兵士听是王翦的声音,将吊桥放了下来,王翦飞驰而进,直向吴晨的帅营奔去。
待到了帅营,段明已迎了出来,望见王翦,惊喜道:“怎么是你?我听兵士通报说有人骑快马从南面来,还以为庞黑脸已经攻下陈仓了呢。”王翦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焦急地问道:“吴使君呢?他在哪里,我有急事见他。”段明道:“你找大哥?”清俊的脸上突然显出惊喜的神色,一把揽住王翦的肩膀,大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咱们这就去见大哥,告诉他这件喜事。”
王翦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有紧急军情。昨晚夏侯渊连夜渡过汧河,我推测他是绕道武功,偷袭雍城。”段明惊喝道:“不好。任晓,任晓……”转身向帅营里奔去。王翦急道:“段明,你去哪儿?”跟在他身后奔了进营。猛见得营帐一挑,任晓从帐内走了出来。段明喝道:“任晓,快去通报大哥,围攻雍城的是夏侯渊这厮。”任晓也吃了一惊,起步欲向马营跑去,却被段明一把拉住:“骑我的马去。”亲兵将战马牵了出来,任晓接过马缰,纵身跳了上去,连加数下马鞭,飞驰出营。
段明喝道:“任晓,你忘了带火把……”
王翦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大声说道:“我给他送去。”奔出门外,段明追在身后道:“我给你找匹快马……”追出营寨时,王翦已骑乘在一匹战马上,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段明,夏侯渊昨日晚间已渡过汧河。兵凶战危,结果难以逆料,万一雍城有失,渝麋是我军唯一凭峙。”段明道:“我晓得的。”两人都是智勇双全之人,话说到此,已无须多言,王翦喝了一声,催马向渝麋北门奔去。此时风雨似乎更大了些,在城中还感觉不到,但一出城门,雨水纷纷扬扬,天地茫茫一片水色,视野所及不过丈余,若非有官路一直在脚下延伸,几乎不辨方向。
王翦纵马急驰了一阵,远远就见一个黑影,依稀是任晓的模样,大声唤道:“任晓,是你吗?”任晓转过身,大声道:“你怎么跟来了?”王翦举了举手中的火把,说道:“你忘了带火把,我给你送来了。”说话的功夫,王翦已追了上来,将火把递了过去,道:“任晓,这条路是向雍城的,吴使君不是说要去汧县吗?咱们是不是走错了?”任晓接过火把,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没错,大哥是去雍县了。”王翦道:“啊,是了,我走的时候,你还在雍城和李文尹默他们一起,是你来报的信吗?”任晓道:“是啊。今早我手下的斥候在寒千渡发现敌踪,向李校尉通报之后,李校尉力主开城出击,尹军师则道:‘雍城扼控陇西与右扶风通路,万一有失,并州大人万余军马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我等身居险地,当以谨慎为上,不可贸然出击。’”王翦道:“尹军师的话没错啊。”任晓苦笑道:“但李文却道:‘我大军东来,一直隐迹藏形,观雍县守卫如此松懈,夏侯渊、韦端之徒当仍未侦知我军主力在何处。寒千渡距雍县不过数里,正是我军斥候游弋范围,贼军不做任何防备,大胆渡河,可见雍城失陷的消息还未走漏。大丈夫在世,当立功业于青史,不击敌于半渡,难道效宋襄公以仁待敌?’”王翦苦笑道:“恐怕这正是夏侯渊的诱敌之计。他号称‘三日五百,五日一千’,行军如此神速,对斥候的使用当世恐怕无人能和他相比。他既如此重视斥候,必然也会注意收集周边郡县的消息,他与向辉之间一定有某些法子定时传送消息,因此才会在咱们夺下雍县后不过两日就渡汧河而来。”任晓连连点头道:“你说的蛮有道理的,尹军师如果这样说,恐怕李文就不会执意出城了。”王翦苦笑道:“我是知道了夏侯渊已经渡过汧河的事后反推的。倘若我不知这事,又处在李文的位置,会否中计也难说的很。”
两人便说边走,此时已是天色全黑,任晓从怀中取出火绳火绒将火把点燃,举在手中,说道:“尹军师见劝不住李文,又建议让我先派斥候到寒千渡西侧的山上去探察,看是否有埋伏。李文道:‘战机稍纵即逝,等那些斥候探察回来,敌军已渡过千河。若是小股敌人还罢了,若是敌军增援雍城的大队,等其过了河围攻雍城,悔断肠子也晚了。’不等我手下的斥候回来,就带着兵马出了城。尹军师无计可施,只得命马岱谨守城池,又命我骑快马将此事通报公子。”王翦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任晓道:“未时中到的。公子知道李文出城的消息后,命段明留下驻守渝麋,赢天率一千人赴汧县监视杜畿,亲率五千人赶赴雍城。”

王翦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精神一振,说道:“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往雍县,咱们穿此而过,大约可以缩短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在路上截住吴使君,向他禀明军情。”任晓的精神也是一振,喜道:“那还等什么。”
王翦一拨马头,向东北奔去。任晓跟在其后,驰入草丛中。荒草长及马腹,加上连着下了数日的雨,烂泥草根纠结成一团,道路泥泞难行,任晓这两年来作为前军斥候,走过无数险路,但行走在如此啃哇的地势上还是首次,有数次战马陷在草泽中,几乎将他掀下马去。所行之路,就以此次最是艰苦。爬过一段草地,地势渐行渐高,长草慢慢变矮,脚下的泥土渐少,开始踏上硬地,忽然见前面火光一低,王翦已跳下马来。
“再向前是一段悬崖,任兄,抓牢绳子。”声音在山谷间隆隆回响,原来已是进入山中。蒙蒙的火光下,黑影一闪,任晓一把抓住,顺着绳子牵引的方向慢慢行去。走了数丈,前面火光倏然一暗,王翦的声音隆隆响道:“小心,前面有块巨石。”任晓急忙伸手向前摸去,走了几步,终于摸到实物,入手滑腻冰凉,竟是一手的苔藓。跟着火光缓缓左转,猛然脚下一痛,竟是踢在一块石头上,就听得哗啦啦的声响从脚下直向下坠去,惹得山谷回鸣,隆隆之声,良久不绝。任晓惊出一身冷汗,情知方才若是再踏前一步,掉下去的就不是一块碎石。
王翦喝道:“任晓,你没事吧?”任晓犹有余悸地说道:“没事。哈哈,不想这条路竟然这么险峻。”王翦道:“不险峻的路人人都走,那就不能算是近道了。”任晓笑道:“哈哈,说的很是呢。”王翦也笑了起来,说道:“小心马匹,走过了这段路,就到雍县了。那是下山路,应该好走很多。”两人沿崖壁而走,大约走了三四十丈的距离,终于走了过去。两人相对而笑,骑上战马疾冲向山下。狂奔数里,就见前面火光闪耀,隐隐传来战马的嘶鸣与金鼓声。二人知道已追上吴晨,更是全力策动战马。距离越来越近,喊杀声金鼓声愈来愈响,转过一处山脚,眼前立时呈现出数千人混战的场景。只见雍县城中火光滔天,县城与千山夹峙下的数里方圆的旷野上,数不尽的火把在夜幕中纵横交驰,如疯狂搅动的岩浆,一拨又一拨向前扑去。猛听得一声号角,右路大约千余人马从无数火光中疾冲而出,向上狂扑而去,震天的金铁交击声跟着响了起来。
二人看得血脉贲张,急奔了过去。猛听得一声尖锐的呼哨响了起来,任晓知是警戒的哨声,急忙提气喝道:“是我,任晓。”云仪从雨幕中蹿了出来,高声道:“任晓,你怎么来了?”任晓大声道:“我有紧急军情通报,公子呢?”云仪道:“跟我来。”转身奔入雨中。两人跟着疾奔而入。奔出数十丈,火光越来越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熊熊烈火下,雍城西门处,不知何时已立起了六座营寨,营寨上无数兵士手持长刀向猛冲而上的骑兵用力戳刺。城头上一排排弩兵手持弩匣,在梆子声中时隐时起,羽箭在火光中闪烁着金属的寒芒,急雨一般狂卷而下,向前冲的骑兵纷纷倒地。但军鼓之声却敲得更响,一拨拨兵士踏着鼓点前赴后继的狂冲而上。
王翦心头热血一涌,大喝一声:“让我来。”催马向前,经过一名兵士身旁,侧身夺过一面军旗,长臂一伸,被雨水打湿的旗帜迎风飘了起来。那大宛马极是神骏,不过数息之间,一人一旗已到了一座营寨下,王翦大喝一声,辍旗向营寨上扫去。旗杆长约三丈,粗如儿臂,在王翦天生神力的运使下,巨椽一般横扫过去,“嘭嘭”数声,绑扎营寨的木栅迸裂开来,木屑星飞中,营寨上十余名兵士呼叫着摔了下来。正在交战的兵士眼见他如此神勇,齐声叫了起来。
“射死他!”城楼上一人高叫了一声,数十只箭从雨水中电射而出,王翦大旗一卷,将箭尽数卷在其中,双手再一抖,裹在旗幡中的箭支激射而回,城头上数名兵士惨叫着,翻身坠了下城,但大旗却“喀啦”一声,狠狠击在营寨上,旗杆与数根木栅齐声断裂。王翦心叫一声可惜,倘若旗杆未断,再击数次,这个营寨就能挑了。营寨上兵士见他旗杆断折,数柄长刀疾劈而下,王翦甩手将半截旗杆仍了出去,轰得撞在已破损的寨墙上,哗啦一声,筑在寨墙上的走道在巨力撞击下碎裂,从中间倾翻下去,连带着将一些寨木拉折,原本坚固的寨墙等时露出一个缺口,营寨旁的数十名安定兵士齐声呼啸着从缺口冲了进去。
城墙上一人高声喊道:“先射死那个骑白马的……”王翦心道:“这个想来就是领头的了,我先射死他再说。”脚一挑,一根插在地上的铁矛已到了手中,大喝一声,铁矛电射而出,在空中划了一个低平的弧线,向那人急扑而去。“嘭”的一声,那人身旁一名亲兵手持勾镶跳了过来,铁矛洞穿勾镶,从那兵士前胸直透而出,但那员将士经此一惊,疾跃而开,洞穿而出的铁矛擦身而过狠狠钉在城楼上。王翦暗叫一声可惜,猛听得身后弓弦声响,那将士已惨叫一声,翻坠下城。回头看去,只见吴晨纵马疾奔而来。奔到近前,吴晨大声道:“王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声音嘶嘎沙哑,想是用力嘶喊的缘故。王翦道:“我沿汧河而下,到陈仓地界时,看见夏侯渊渡河的浮桥,所以急着过来报信的。”此时万余人在城墙上下高声嘶喊,王翦虽然用尽力气大声将这几句话喊了出来,但听起来仍是不太真切,也不知吴晨听清了没有,正想重复一次,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猛地一颤,战马人立而起,仰天惊嘶。探首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只见北首的山坡上,一团黑物滚涌着向下倾覆而来,闷响海潮般由远及近滚滚响起。
王翦惊愕道:“那是什么?”吴晨惊喝道:“是山洪,快向后撤。”举起号角,边吹边向后跑。
号声中,原本已经攻到护城河旁的兵士调转马头狂奔而回,那山洪来的极是凶猛,王翦奔了数丈,就觉得一股派山倒海般的巨力从身侧狂扑而至,急忙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奋力前蹿,身后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似乎有什么狠狠砸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探首回望,只见高丈余的泥潮从城墙侧沿狂扑而下,营寨在泥潮冲击下,宛如沙滩上的土城沙堡,被冲得无影无踪。那泥潮绕城而过,向北直泻而下,挡在城池与大军之间。
“好险。”王翦闻声向后看去,只见吴晨策马身后,浑身上下都是泥浆。望着身旁如怒龙翻腾的泥流,二人都觉头皮阵阵发麻。此时城楼上火光闪动,一群人狂涌了出来,和城楼上的青州兵混战起来。为首一人白袍银盔,正是马岱。吴晨惊喜道:“子泰,是你吗?”马岱一刀劈翻一人,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高声喝道:“并州大人,是我。”吴晨急道:“李校尉和尹军师呢?”一人高声道:“多谢并州大人关心,属下在这里。”话声中一人从城墙上探出,满面凄苦,正是尹默。
吴晨道:“把吊桥放下来,我们这里搭浮桥,你们就可以过来了。”城墙上兵士齐声欢呼,奋力向桥舵方向冲去。就听嘭的一声,吊桥从空中狠砸而下。
吴晨记得不过数日前,这座吊桥放下时心中的狂喜与兴奋,如今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低沉着声音向一旁的云仪道:“云仪,搭桥。”云仪应了一生,领着百余人而去。
不多时,数座浮桥已搭好。说是浮桥,不过是将数个木筏搭在一起,缓缓向前推出,跨过滚滚的泥石,搭在城下的空地上。这一段时间,数拨人马先后涌了过来,马岱率领人马一一杀退。此时吊桥放下,百余人从城门处狂涌而出,顺浮桥跑了过来,这些人身上血迹斑驳,满面疲倦之色,显是已拚杀数个时辰。吴晨令苏则和王翦领这些人到后营去。涌过数百人后,满身血迹的尹默在马岱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吴晨急忙迎了上去。尹默见到他,双膝跪倒,哽咽道:“今早夏侯渊令疑兵在寒千渡渡河,他伏兵西千山。李校尉出城后被夏侯渊伏击,致令雍县失守……属下无能……”吴晨一把扶起他,说道:“城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李文呢?”马岱看了尹默一眼,垂下头低声道:“李校尉说要断后,应该就到了……”吴晨怒道:“他的个性我还不知道吗?断后?到现在还没出来,他是不是想死在里面?”马岱哽咽道:“李校尉说对不住并州大人,誓要与城共存亡,怎么劝也劝不住他……”
一阵心痛与愤怒从吴晨心底蓦地直冲眼睛,一下就熬红了,大喝一声:“云仪,你带尹军师马校尉先回后营。”转身厉声喝道:“李文,李文,你给我出来……”猛听得城楼上一人长笑一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空中直抛而下,狠狠砸向一座浮桥。桥上兵士惊叫着躲避,竞相践踏中,十余名兵士被挤到浊流中,惨叫着迅即淹没。紧接着喀啦一声,那块石头砸在桥上,浮桥当即被砸出一个大洞,污浊的泥水从洞中狂涌而出,浮桥断成两截,迅速向下沉去。吴晨喝道:“什么人……”
城楼上火光一闪,一人从女墙上探了出来,厉声笑道:“吴晨,老实告诉你,李文的臭头已经让我割了。这次算你走运,被山洪挡了出城的路,不然今日连你的臭头也割了喂狗。”吴晨厉啸一声,提起铁矛用力向他掷去。明灭的火光将铁矛的去势衬得极是劲急,眨眼之间直扑那人胸腹。那人大喝一声,用勾镶向长矛磕去,砰的一声,长矛断裂,他只觉着一股巨力从左臂狂涌而来,胸腹之间如受重锤,一口气登时喘不上来,向后摔去。城下的安定军齐声欢呼,城上的青州军啊的叫了一声。
那人擦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大步走了上前,撑着雉碟厉声笑道:“吴晨,就这点伎俩了吗?”话未说完,又一只长矛已电射而至,一名亲兵纵身而至,双手举盾向长矛磕去,只听彭的巨响,巨盾爆裂,亲兵狂喷鲜血,向后疾抛而出。长矛穿出四射的碎屑,急奔而出,那人惊呼一声,用左手勾镶去挡,只觉手臂一疼,整个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一声,尸身狠狠撞在城墙上。
城墙上下的兵士眼见他被钉死在墙上,一时都没了声息。此时,火光忽然闪了一闪,火苗从城楼各处急蹿而起,瞬间汇成一条巨大的火舌,在风雨中呼呼狂摆,直舔天际。城楼上的青州兵士乱成一团,惊叫着在城墙上挤踏嘶喊。吴晨大声喝道:“李文,李文,我知道火是你放的,你给我下来,你给我下来……”扑到浮桥旁,正要纵身跳上浮桥,右臂猛地一紧,已被人拉住,就听见王翦大声喊道:“不能过去了,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洪峰要来了。”
褐黑色的天空划过数道光芒,轰隆的洪流声滚滚而来,污浊的泥浆在亮光中涌动的更厉害了一些,浮木桥在泥浆冲击下不住地颤抖,猛听得喀喇一声,一根绑系木桥的绳索禁不住剧烈的晃动,崩裂开来,被绳索绑缚的浮木迸射散开,浮桥瞬间四分五裂。一座桥坍塌,浮木顺着泥石流狂卷而下,狠狠撞在下处的浮桥上,浮桥上的兵士惊呼着在其上狂奔,一个浊浪打来,数座浮桥碎裂,桥上的兵士惨叫着被卷进浊流中。
吴晨厉喝一声,正要纵身扑前,却被王翦死死拉住向后拖去。吴晨怒喝道:“放开我,放开我……”
王翦叫道:“浊流太大,再上前只能是去送死。”吴晨咆哮道:“你要我看着他们死在城里吗?”王翦一鄂,已被吴晨一把推在胸口。王翦只觉胸口一痛,错开半步。吴晨从他身旁一跃而过,奔到泥石流旁,高声喝道:“扎木筏,再造浮桥。”
脚下猛地一虚,竟是岸旁浮土在泥石的不断撞击下裂了开去,吴晨径直下摔。他虽然熟悉水性,但这般如沸如羹的浊流,无论是谁掉下去都无生还之理,这下侧身摔去,只见浊流在身侧滚滚泻注,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卷入其中,突然一块物事从城上飞掠而下,嗵的一声先落在他身下,正是吊桥的绞舵。吴晨在其上一撑,从泥浆中一跃而起,厉声道:“李文,是你吗?你给我下来。”
城楼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猛得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城楼屋脊上,长发垂肩,正是李文。只听他高声喝道:“公子,李文不听劝阻,出城迎敌,致令雍城失陷,已无面目再见公子,唯有以身殉城一死谢罪。公子保重,李文……再不能为你驰骋沙场了。”
豪雨中,李文飘飞的战袍,像火一样灼烧着吴晨的眼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道:“李文,你给我下来,我命令你……”猛听得喀喇一声,仅余的一座浮桥也被泥石撞裂。吴晨就像突然被利箭射穿了胸口,发了疯般的喊道:“搭桥,搭桥……”
一双手从雨中突然探了出来,揪住了吴晨的领口。
“不能再搭桥了。再搭下去,死得人会更多。”王翦扯着吴晨的领口大声叫道。吴晨一拳击在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摔倒在泥地上,红着眼睛喊道:“城里面的不是你的兄弟,却是我的兄弟。搭桥,搭桥……”王翦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吴晨的领口,厉声咆哮道:“他们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城里的人是,城外的人也是。你要救城里的人,城外的人你就不管了吗?”吴晨反手扯住他的衣领,哭着吼道:“你是要我看着他们死吗?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这时,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激越的歌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首歌正是当日吴晨出使金城,宴请尹默、姜叙等人时,翟星所唱。只是翟星所唱的曲调平和中正,奋发昂扬,此刻李文以沙哑浑厚的嗓音唱来,曲调激昂决绝。吴晨心头巨颤,什么声息都没有了。
“……遥想冠军,犯汉必诛,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歌声从雍城的各个角落响了起来,起先一处,再是两处、三处,终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歌声,山呼海啸般响了起来。云仪就觉一股热血猛地蹿到顶心,全身血液似乎瞬间沸腾了,拔出腰刀,嘶吼道:“跟他们拚了。”
猛听得吴晨大叫一声:“撤军!”众人愕然望了过来。吴晨抬起头,此时半边天空鲜红如血,就像烧着了般,另一半天空却浓黑如墨。冰冷的雨水从这一半天空落下,狠狠的砸在脸上,混着热泪从脸颊不住滑落。吴晨抹了一把泪水,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传令,撤军。”
低沉的号角声中,大军缓缓向北退去。吴晨僵立在雨中,木然望着雍县城头熊熊燃烧的大火,雨水像是从头上直打进了心里,浇得一片冰冷,心头空荡荡的,空的就像野火肆虐过后的原野,空得一片狼藉。
云仪牵着战马走了过来,哽咽道:“公子,走吧。”
吴晨转过身,走到战马旁,缓缓爬了上去,眼前却仍是在大雨中燃烧的城池。它就像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戳刺着心脏。心一阵紧缩,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吴晨抹了一把泪水,回身再深深地望了一眼,就像要用一生的时间记住眼前的一幕一般,猛地长啸一声,纵马疾驰而去。身后,李文高亢激昂的歌声,渐渐的远了,低了,终于,听不见了。
(陇西之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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