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Hey Hey TA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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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上哪儿?」
计程车司机看着后照镜问着,坐定的客人比他刚刚在路口看到时还要年轻,但西装上厚重大衣却给人较老成的印象。
「火车站前,新光三越。」
乘客与计程车司机没再对话,开计程车十余载的他知道,最不受欢迎的计程车司机就是聒噪地讲不停的司机,而最让人讨厌的话题就是敏感的政治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同事们有好几个都是激进的政治份子,总爱在自己的车上开起政论议坛。
与那些同事相反,如果乘客没有说话的意愿,他也不会开口,但这样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打开CD音响,流泄而出的音乐是自十二月初便一直在车中轮流播放的交响乐版本圣诞节歌曲。
这个计程车司机唯一的喜好就是听音乐、收集CD,助手席前放了一小柜CD,搜集种类主要偏向非主流音乐,像是交响乐、歌剧、轻音乐、老歌,其他像是广播剧、相声他也有收藏一些。
偶尔会载到一些有相同喜好的乘客,这时司机才会打开话匣子。
只是这乘客对古典乐没有什么兴趣,反倒问起了另一样东西。
「那卡片是……?」西装男子指着司机证旁放的一张明信片,里头的世界色彩缤纷,主题是圣诞节,画了十来个长相、性别、年纪皆不同的圣诞老公公,有别于传统的大红,他们都穿着宝蓝色的衣服。
计程车司机趁等红灯的空档把明信片拿递给后座的他。
「我的一个公车司机朋友送我的,好像也是他朋友画的,我觉得挺可爱的,后来还到书局加买了好几张,有乘客想要我就会送给他们,您喜欢的话也拿去吧。」
西装男子看卡片看得很认真,「这图样小朋友会喜欢吗?」
「小朋友很喜欢喔,昨天载到个妈妈带了两个小孩,我也送他们,他们看起来都很高兴,直说蓝色的圣诞老公公比较可爱。」
「太好了,我正想买完玩具后还要到哪去买卡片呢。」
「您是要给孩子买圣诞礼物吗?真是个好爸爸。」计程车司机欣慰地笑道。
「不买礼物回去他们准不让我进家门的,啊,停在这边就可以了。」
计程车司机弯到路边停下车,「小孩子期待的圣诞礼物嘛,这样是二百一十。」
西装男子掏了三张纸钞给他,道谢后没等找零就要下车。
「先生,还没找你钱啊!」他急着打开门要追他。
「不用了,就当作是明信片的钱吧!」已经走远的西装男子在远方大声说道。
计程车司机露出苦笑,倒也把钞票顺了顺收进钱盒里。
绕了绕市区几圈没找到乘客,计程车司机会被动地开到饭店前排班,偶尔也会载到外国人。
金发的外国人还戴着墨镜,看起来不是很高大就跟刚刚载到的那个爸爸差不多,进到车内什么话也没说只拿张纸条给他。
他大概是不会讲中文吧,计程车司机心想,不过有地址的话就好办事。
计程车司机在之前推广国际化运动时还每天放着英文教学带练习呢,可是原本对念书就不太行的他目前还是说得一口破英文,但托当时苦读一阵子的福,现在他找CD的速度可快多了,以前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如今却记住不少歌曲的名字。
到达目的地,这是计程车司机载外国人时最害怕的一刻。
「……呃……Two……哈哈……hundred福喔……forty……达达……dollars。」光说以上这段话就快要了他的老命,从后照镜看那外国人似乎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多少钱?」原来这外国人会讲中文,且还颇为标准。
计程车司机一听羞得想钻进仪表板里,可是这钱还是得收,最近油价涨得不像话,上个礼拜有个坐霸王车的就害他得省一整天的饭钱来补。
「二百四十元……不好意思,我英文说得不好。」
「没关系。」外国人从钱包里拿出三张钞票,给他时还补道:「你英文说得很好了,而且是我第一次看到会说英文的司机。」
听到对方的称赞计程车司机更羞愧了,下定决心明年至少要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且……你很诚实,以前来这里时不会讲中文,有的司机看我们不懂中文也不懂路,就故意绕道,你没有。」外国人陈述的是事实,确实有这种司机,而且还不少见。
一向是开多少路收多少钱的司机却说:「这不是诚实,这是我的工作。」
外国人笑了,打开车门时说上一长串英文,「Merry·Christmas·and·keep·the·change!」
幸好计程车司机的口说虽不好,听力倒是不错。
计程车司机最怕载到三种人,喝醉酒的、要生的跟失恋的,他大概是八字中有七个字跟这三种人很合,一个月里总会载上一、二次,不幸中的大幸是,这三种情况绝对不会同时出现。
「小姐……后面有卫生纸……还有,你要上哪?」
「呜、呜……我要去看不到那个贱男人的地方!呜啊——」甫上车就掩面大哭的妙龄女郎,声音把背景音乐都盖掉了,他只好无奈地把音乐关掉。
「小姐,你别哭啦,不给我一个地址的话,我不知道要去哪……」他转头看着她,呜咽不成声的哭泣着,肩头簌簌颤抖。
「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呜……可不可以去你家?」大概因为哭过的关系,这小姐的声音有些低沉。
「别开玩笑了,小姐……看你是要去朋友家,还是找个可以让心灵平静地方去沉淀一下吧。」
「让心灵平静地方……?」
「嗯,对啊,像我的话觉得心头烦躁,怎么想都会往死胡同钻时,我就会开车到淡水吹吹风……」
「那,就去淡水吧。」
佛祖啊……我绝对不是因为淡水比较远才这么说的,计程车司机边跟挂在后照镜底下保佑行车平安的挂饰忏悔着边往淡水的路上驶去。
一路上失恋的小姐没再说话,到达淡水码头后她叫计程车司机在一旁等她一小时,他想自己也好久没来这边了,便也四处蹓跶着。
她回来之后,不但没有哭,整个人心情大变,开心得不得了,她请计程车开到另一个地址,说是要去开圣诞Party,计程车司机再度体会到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
「啊……一共是九百。」计程车司机有些心虚地道。
那小姐倒非常爽快地从皮包中抽出一张蓝钞,「不用找了!」
……虽然都是小钱,但这是今天第三个说不用找的客人。
庞克头、夸张的化妆、耳环、鼻环、皮衣、马靴、电吉他。
每次看到这种客人,计程车司机总是会想起自己也有过年少轻狂的岁月,对乐器不在行的他当然不是玩乐团,而是飚车,骑着重型机车旁若无人地到处狂飙,一天北高来回也不成问题,可后遗症是摔过车的身体到雨天关节处仍隐隐作痛。

但他不后悔有那段日子,或者应该说没有那段日子他才会后悔。
「司机、司机,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到延平路,你可以吗?」庞克头重金属摇滚团员着急地问道。
「没问题。」
扬起一边嘴角的计程车司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脸又染上年轻时的风采英姿。
「哇靠——司机大叔,你太强了吧!小巷钻啊钻,钻到我头都晕了,还高速超车,这台真的是国产车吗!?五分钟就到延平路了,让我还有时间去上厕所咧!」庞克头佩服地道,「这钱不用找了,还有这是我的电话,如果被开罚单的话你再来跟我拿钱!」
「不用了啦,被开罚单也是我技术不好。」司机推托地道,其实他早就把哪里有测速照相都记得一清二楚,不可能被开单的。
「不不,用一张红单换一次快感太值得了。」
难得地,他也认同这句话。
在充满圣诞夜气息的城市晃着,夜也深了,频频打着哈欠的计程车司机把音乐调大声,准备再载一个客人就回家休息。
恰好在教堂前有个男子挥着手。
「圣诞快乐。」用长围巾把半个脸都包住的男子一进来就说着祝贺的话语,司机也觉得心头暖洋洋地,即使那是国外的节日、即使他今天仍奔走在外上班着。
「圣诞快乐,上哪去?」
「S台。」
「这么晚了还去电视台?」司机回问道。
「嗯,是啊,我把剧本放在电视台,要去拿,不然没办法背呢。」从后照镜看过去,只露出半个脸的男子眼神很温和,司机觉得他在哪看过这双眼眸,后来听及对方说要拿剧本,如果是演员的话……
「你是演员啊?」
「对啊,还是小演员。」
「难怪我觉得在哪看过你。」可能是在海报上吧,计程车司机并不常看电视电影。
「真的吗?能让人忆起,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是最大的荣幸。」他双眼微眯看向后照镜。
司机仿佛想起什么往事,突然问道,「你也是试镜当上演员的吗?」
「对啊,你也有朋友在当演员吗?」
「没有,我是想到有一次我载到一个想当演员的年轻小伙子赶面试,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顺利当上演员……」
男子不知为何过了几秒后才回话道:「搞不好他现在是我的同事呢,停在对面就可以了,谢谢!」
「这样是一百一十元。」
这次的客人没有说不用找了。
他掏出刚好的零钱放在司机手心,也许是错觉,司机觉得停留的时间稍稍久了点,让他还感受得到对方的手温。
「啊,这草莓蛋糕给你。」男子把手上的方盒递给一头雾水的司机,「从教会那边多拿的,就当作是圣诞礼物吧。」
「哎?臧大牌,你怎么又回来了?」S台一楼的警卫惊呼。
这是臧大牌今天第四次回来电视台,前三次是另一个值班的警卫跟他说的。
「臧大牌今天有点怪怪的,回来又出去,而且每次打扮都不一样,有次戴金发墨镜,还有一次扮女人!」
而现在他又用围巾跟帽子遮着脸,要不是看到证件他也认不出这是臧大牌呢。
不过警卫对他的奇异行为也没多说半句话,因为臧大牌自从去年在电视剧演男主角爆红后就成为S台戏剧一哥,高攀都来不及了,谁还敢惹他呢?
「是啊,我想起有东西忘了拿,你也辛苦了!」回到电视台的臧大牌脸上又挂起那待人和气,不摆架子的臧大牌脸。
当演员的他深知,最难的不是上戏时挂着脸演戏,而是下戏时该拿什么脸面对自己,栩栩如生地演过那么多角色,回到休息室却找不到自我。
陷入这种状态的他回想着当初四处面试时的初衷,也想起那个好心的计程车司机。
当时没有多余的钱坐公车的他都是靠双腿在各电视台间奔波兼职,那天下午有个很重要的试演会,可是早上他在A台跑龙套,下戏之后他拚命地在路上狂奔要赶去试镜会场。
一早就没吃饭的他在中途体力透支,撑着电线杆喘气休息时,那辆计程车驶到他身旁。
「我看你跑好几公里,上车吧,年轻人!」
好心的计程车司机在时间内把他送到会场,身上没有半毛钱的他向他道谢了十几遍,并说领到薪水会拿车钱还他,而司机非但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还拿给他一百元。
「有钱的话就好好吃顿饭,等你变成大明星再还我吧。」
现在他虽然还不算个大明星,倒也在戏剧界闯出一点成绩,并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与他重逢。
那时候臧大牌接了一个坏人的角色,是个难得台词超过一百五十页份量的大角色,一心想演好这个坏人的他成天都揣摩着坏人的个性、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调,已到了大家都觉得他走火入魔的地步。
此剧播出后,这个坏人角色坏得入骨、坏得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他走到哪都被骂得很惨,还有次被菜市场的大婶拿菜头丢,但他完全不在意,因为这表示他演得很好。
他几乎与这个角色合为一体,一上计程车他就把脚翘到驾驶座与助手座中间。
「喂——中山南路跟民生北路交叉口。」
「先生,本计程车并没有擦鞋的服务。」司机毫不畏惧地调侃道。
「你!」融入角色的臧大牌想开口骂人时,看到后照镜里司机的脸后就把话给吞了回去。
「……好好给我开车,别乱说话!」
口是心非的他,戴着这个坏人的脸无法与他相认。
从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找不到自己……
演戏的时候,就戴着该角色的面具,下戏了,戴着臧大牌的面具,原来的他到哪去了?他遍寻不着。
没办法以原本模样答谢对方,他只好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先是用记住的车牌查出他是哪家车行的,再调查出他平常常跑的路线,然后扮成不同角色搭他的车,而不用找零的总数就是他当初欠他的车钱。
只是,意外的是——对方还记得他的事。
最后与他交谈时,臧大牌觉得自己下次也许可以以真面目跟他讲话了。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的却不只有一张脸,他阖上眼。
「我是臧……」
「老张,钞票这么好看啊,一直看也不会多出一张啦,哈哈!」
「我不是在看钞票,是在看上面的字……」
「字?喔——有些人会在钞票上面写字备忘什么啊,这又没什么稀奇的。」
「从不同客人那边收到的钞票,还可以拼成一句话,这……稀奇了吧?」
计程车司机指着五张钞票排成的那句话,犹如圣诞夜的奇迹。
——「非常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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