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记忆中的面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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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味觉其实比想像中还灵敏,长大后再吃到童年时的食物,从舌尖散发的回忆味道竟会让人忍不住流下泪来,沙士糖、王子面、弹珠汽水、草莓面包……
「真好吃面包店」是开在小学旁大马路上的一家面包店,旁边是眼镜行,对面是星星书局,小学生每次放学走路回家时总会经过这间面包店,三、四点时飘散着刚出炉的面包香,常常让回家的小朋友停下了脚步。
店内装潢不讲究,灰黄的墙壁跟褪色的招牌始终没有换新过,但面包店的玻璃窗每天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虽然小朋友常贴在上面留下脏污的印子,可是隔天玻璃又像新的一样。
从玻璃窗望过去可以看到陈列在架上各式各样的面包,有着不稀奇的土黄色外表,可是吃起来却非常美味,跟制作他们的人一样,王师傅长得圆圆胖胖,有着一双分不出是清醒还是在睡觉的眯眯眼,可是他圆滚滚的双手却能变出一个又一个美味的面包。
「我要买这个!」我拿着红豆面包到柜台。
「六元。」站在柜台前的是王师傅的老婆王妈妈,她是一个看起来很凶的女性,但买面包的时候,她总会少算我一块钱。
穿着白色面包师傅装的王师傅擦着双手走出来,「小齐啊,又买红豆面包?」
「对啊!」我最喜欢吃王师傅家的红豆面包了,满满又实在的红豆,包在酥香的面包里,站在面包前挑了许久的我最后都还是会选择它。
「什么时候段考啊?」王师傅走出柜台问。
「下下周。」
「考一百分的话记得拿考卷来跟王师傅领奖喔。」王师傅的眼眉都弯成曲线。
「好!」
不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的王师傅对每个来店里的小朋友都这么说,段考完发考卷的那个礼拜常可以看到许多小学生开心地拿着考卷到面包店里换礼物。
礼物则是比面包更高一级的小蛋糕,就是那种放在最后面的冰箱里,大家结帐时都会不禁看一眼的小蛋糕,我第一次到面包店的时候就吵着妈妈要买,但妈妈不准,一直到我拿着国语一百分的考卷时才尝到它的美味。
王师傅跟王妈妈虽然对附近的小朋友们都很友善,可是他们家的儿子却让人伤透了脑筋,他是比我小三个年级的小学弟,从他入学以来不良记录有增无减,上课时摇晃着桌椅打扰老师上课还是小问题,三年级的时候还拿鞭炮到学校里乱放,破坏了不少东西。
街头巷尾都说王师傅的儿子一定不是他生的,不然怎么这么坏,王师傅也拿他没办法,他本来就是好脾气的老好人,管教小孩的事总落在王妈妈身上,那时候教小孩就是打,不乖就照三餐打,从街头打到街尾,王妈妈打小孩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王家的儿子你一看到就认得出来,因为腿上手上藤条、木板、水管的疤总是有增无减,这样的管教方式却没矫正他的脾气跟恶作剧的习性,反而成了反作用。
我高中的时候在外地念书,只有隔周的周末才会回到老家,大概是我高二某个周末回家时,老妈就说那间面包店的儿子跟人打架被送到警局。
我高三的时候,国三的他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我上了北部的大学,回老家的时间更少了,一年也许两次、也许三次,毕业后也在北部租屋打工,准备公务员的考试。
没有什么崇高理想的我,会想考公务员,只是图个安定的工作跟薪水。
幸运地,在第二次的时候考上了,工作地点也在北部,返乡的周期变成一年一次。
在户政事务所上班第五年,那一年的年假特别长,回到家乡的我突然想出门散散步,有新商店开张,也有旧的商店倒闭,新的街道拓宽,旧的房舍则被铲除盖上新的公寓大楼,跟我童年时记忆中的街景完全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那间招牌褪色的「真好吃面包店」。
「真怀念啊真怀念。」我边这么说边走进面包店。
店里面的摆设让我又变成那个拿考卷换蛋糕的小朋友。
我开心地选了几样童年时最爱吃的面包,已经有经济能力的我,还打开冰箱拿了两个小蛋糕。
要结帐时却不见那个表情很凶、但总会少算我一点钱的王妈妈。
「有人吗?」我弯着身朝里面叫着。
「有有有!」
王师傅从里面快步走出来,身形瘦消许多,双下巴也不见了。
「小齐?你是小齐吧?都长这么大了!」王师傅一看到我就认出我来,让我十分惊讶,因为常有人说我跟小时候长得一点也不像。
「王师傅!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记得啊,你眉毛旁边这个小疤我记得很清楚呢,你那个时候说你是从二楼跌下来的!」
「哈哈,对啊!」我不自觉地摸着我眉边的小疤,那个时候缝了四针。
「现在在哪工作啊?过年回来?」
「我在北部工作,过年回来,年假放好几天呢。」
「只有公务员才放这么多!你该不会在当公务员吧?」
「是啊,王师傅你猜得真准,对了,怎么没看到王妈妈呢?」
「她啊……先一步回去了。」王师傅淡然一笑。
「啊……这么年轻……」王妈妈大概跟我老妈一样大吧?
「我看我也快要去找她了……」
后来我从老妈跟邻居的口中才知道,王妈妈是去年过世的,她的葬礼儿子并没有出现。
听说他儿子在未成年的时候就因为帮老大顶罪入牢狱,当时的王家就算是要散尽家产也想把这个儿子保出来,还花了大把银子请当时的名律师段律师要为儿子辩护,不过这个段律师也真是有个性,看了这个案子后不愿接,竟然还说:「让他被关几年会比较好。」这种话,王家只好又商请另一个律师,但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关几年」的命运。

儿子入狱后,王妈妈一直很忧郁,心理影响生理,原本就有肝病的她,身体状况一直下滑,王师傅劝她要不要去看看儿子,她也不愿。
现在的面包店只剩王师傅一个人,在对街还开了间超大间灯光明亮、装潢华丽的面包店,里面的口味都是全新的,已经很少人到王师傅的面包店买面包了。
听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的嘴里正咬着红豆面包,口味没变,只是人事皆非。
回到工作岗位后,我一直在想,户政事务所六号柜台公务员的工作,虽然不是很重要,但一定会有人来做。
而那间「真好吃面包店」的面包,倘若王师傅真的走了,却没有人传承了。
我毅然决然地递出辞呈,回到家乡,拜王师傅为师,学习他的手艺。
王师傅虽然口中说着:「你还是回去当公务员比较轻松啦!」,但却非常认真地教我如何制作面包,其实他心底应该也是很高兴的。
做西点面包每个动作都不能马虎,从选材料到打蛋、杆面团、揉面团、装饰造型,每一步功夫要做得好都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我第一次做出来的面包像颗干瘪的橘子,王师傅拍拍我的肩说:「三冬五冬啊……」
我不气馁,当初下定决心的时候就把毅力跟恒心也带来了,只是王师傅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教我他全部的手艺。
在这家面包店学艺不到一年时,他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是为了救一个要过马路的小朋友。
办完王师傅的葬礼,我还在这间老旧的面包店里做着面包,尽力模仿王师傅的口味,维持着这家面包店。
店里的门铃轻响,我正在后头揉面团,赶紧包一包准备让它发酵后我擦干双手走至柜台。
来店里的客人是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穿着宽大不合身的格子衬衫,走路有点一跛一跛,他只拿一个奶酥面包走过来结帐。
「十五元,谢谢。」
他没有答话,离去前还边走边吃了起来,我觉得奇怪,所以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突然,他回过头把面包丢在我面前。
「退钱!这不是我爸面包的味道!」
我才发现,他是刚出狱的王家儿子。
一想起王家的事,我便压不住怒火地揪着他的衣领,想开口大骂时,这个浪子却喃喃念着:「这不是我爸的味道……这不是我爸的味道……爸……妈……」
看到他脸上的液体后,我才放下拳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顿悟,突然转性。
但看到他在双亲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才发觉他说不定只是个迷途的孩子。
走错路的代价是让他有前科,双腿双手大小伤不断,而且都没有完全医治及复健,手指也只剩九只。
「你为什么会来学做面包?」
「因为我喜欢王师傅做的面包。」我调整着烤箱的温度。
「我爸的面包,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样,可是就是很好吃,」王家儿子骄傲地道。
我回到工作台,秤面粉、打蛋,准备做下一批面包。
「小时候我被我老妈罚站时,他在后面做面包,做完后,总会塞一个刚出炉的给我,那时候不觉得有多好吃,可是现在想起来……却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他兀自说着,一旁的我拿着打蛋器打着蛋。
「现在想吃也吃不到了……老爸的手艺,我一步也没学会。」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想要珍惜,虽然我早一步行动,但也没学好。
「啊!我爸的节奏不是这样的!」
我停下手看着他,「节奏?」
「我看千百遍,也听千百遍,想忘也忘不了。」
后来我们两人合作,他负责回想着王师傅做面包的一切细节还有尝味道,我则研究他留下来的配方及烘焙,我们两个都只有一个愿望,想再吃到那记忆中的面包。
王家儿子在外游荡的这几年还学会了不少东西,他自己重新粉刷着面包店的墙,还买木板回来重新装潢,试图让老店有新面貌。
但过度劳动的他后果是旧伤又复发了,我无法想像四肢痛到不能睡觉是怎样的情形,我劝他去看医生却老是劝不动,他总说要把店里弄好才去,最后几乎是要把他绑在车子上去就医的。
看他这么努力,我也花了一笔钱把外面的旧招牌换掉,新招牌换上去的那一天,我做的面包总算得到这样的评语。
「爸、爸……这是我爸的味道没错!」
「真的吗?」我赶紧自己咬一口,啊……就是这种红豆跟小麦在嘴里发芽的感觉。
我们两人高兴地吃完那一整盘面包,一点也不觉得腻。
老店新装,虽然来客量还是比不上那间新颖的面包店,可是只要有人能上门我们就心存感激。
有一次,一个女客人激动地跑到店内说:「上次买了你们的面包,咬下去才发现这不就是我小时候常常吃的那家吗?原来那家就是你们这里的面包啊!」
我跟他相视而笑,没错,口味完全没变,这个面包就是王师傅做的面包。
今天,早上起身走到楼下时,发现工作房里早有人影。
「你……你在做面包?」我惊讶道。
「对啊!刚好时间到了,来吃吧!」
他把烤箱打开,一盘黑黑黄黄,初学者做的面包出炉了。
「好丑。」我苦笑。
「这还不是它的真面目喔!」他拿刀子从一块面包中间划一刀后打开。
里面没有包金包银,重点大概是它的形状吧,是心型的。
「送你。」
「旁边烤焦了。」在左心房的地方。
「王家的面包是不讲究外表的!吃下去才知道它的好,人也是一样……」他后面那句讲得很心虚似的。
我咬了一口,真的还不错,比我第一次做的好吃。
「面包好吃,至于人啊……」
也要吃过才知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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