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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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骏走了,甄可意把他的东西归拢一处,准备用个袋子装起来,明早拿出去扔了。
他其实没什么东西,只有他穿过来的一身宋代服饰。一套宝蓝色圆领箭袖的劲装,还有一套贴身穿的内衣裤,上衣是交领款式,下裳是系汗巾的宽松长裤。质地很考究,为白绸所制。另有束带,幞头、皮靴……甄可意一一细看,突发奇想:这算是地道正宗的文物吧,不知拿去琉璃厂能不能换几个钱。若是能,那她这几天的损失可就补回来了。
把这堆东西整整齐齐叠好,再把他住了几天的房间略为整理一下。甄骏住过的屋子挺整洁的,一切用具仍在原处,井井有条。不像一般男孩子住过的那么乱七八糟。
这个小叔公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的,就是脾气大了点。可他毕竟是突然来到一个异时空,情绪不稳定、暴躁易怒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自已就这样像遗弃小猫小狗似的把他遗弃在了王府井,还一分钱都没留给他,好象有点……
甄可意拒绝再想下去,拿了睡衣去卫生间洗澡。在浴缸里泡了半小时出来,浑身清爽地往床上一躺,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正抱怨是天气热的缘故,窗外忽然一阵凉风激荡,哗啦啦地就下起了雨。四月清凉雨夜,正好睡舒服觉。
甄可意却更睡不着了,愣愣地把窗外的雨看了半天:老天爷,十天半个月你都不下雨,我刚把甄骏扔到大街上去了你就下雨,你这不存心让我良心不安吗?
窗外黑暗的雨幕中,甄骏一双晶光四射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冰冷地、又悲凉地看着她。
甄可意只觉心底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你扔了他,他就再也回不去宋朝了。
可是我留下他,他也未必回得去。程非非不一定还会回地球来。
但你知道他的来历,假使程非非不回来,你可以帮助他尽快融入这个时代呀。
不管不管不管,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这些天带着他多累,比带小孩子还累。
那也是你自己惹来的麻烦,谁让你一时起意要去瞻仰将军祖宗的风采。
我只想去一睹风采,谁想到会带了一个小祖宗回来。真是麻烦大了。
在你还只是麻烦罢了,在他可是苦楚不堪。好好的将军之子被你带到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他比你更惨。现在还被你遗弃,到底是一脉血亲,你不要那么狠心了。
不行,我不对人狠心,就是对自己狠心。这个小祖宗太难伺候,我快累死了。
一个翻身,甄可意用枕头抱住自己的头,决心要快快入睡。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甄骏在雨夜里踯蹰着无处可去的凄凉画面,自动在她脑海中一再浮现。再也睡不下去了。她只有唉声叹气地起床,换衣服准备出门寻人。
她还没来得及开门出去,门倒先被人敲响了。壁钟即将指向十二点。这么晚了,谁呀?
甄可意小心谨慎地先扣上防盗链,再拉开一线房门,看外头的人:“咦,马哥,这时辰你怎么来了?”
“甄小姐,我送你小叔公回来。他在王府井迷路了,正好让我遇上了。”
随着马哥的声音,甄骏的脸浮在他肩后,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门内的甄可意。
甄可意一口气吸进去,半天吐不出来。天,这这这……他被马哥送回来,可跟被她找回来是两码事。他进了屋会不会立时三刻给她一剑?她只一想就禁不住要脚软。
“甄小姐,你快开门呀。”
马哥有些奇怪甄可意的迟迟不开门,她实在不敢开,牙齿在轻轻打着战。这下完了这下完了,甄骏肯定不会轻饶她,居然设计扔了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但就算她不让他进屋,只怕她也别想太太平平出屋了。他的夺命一剑肯定随时候着她。
场面正僵着,甄骏轻轻推开马哥走到门前,一声不响地脱下背上的背包,从门缝里塞进去给甄可意。她愣了一下,看到背包上露出一角的剑柄,才明白他的意思。剑都给了她,他这是在表示他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恶意行为。
甄可意突然很惭愧,没有接他的背包,就直接开了门放他们进来。
时间太晚,马哥只稍站一站就走了,临走前交代甄可意:“你小叔公完全不认识北京城,你别再让他一个人出去走。尤其是这种雨夜,他迷了路淋着雨茫茫然然地在街头四处乱闯。红绿灯也不认识,差点就被车撞了,幸好我在出租车上看见把他带回来。看他淋得浑身都湿透了,赶紧让他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生姜汤,小心别感冒了。”
“是是是,谢谢马哥。”甄可意只有点头受教的份。
马哥一走,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就像石头般冷硬起来,甄可意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偷眼一看甄骏,他紧抿着双唇立在客厅中央,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干的地方,真真是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被雨淋得透湿。
甄可意垂着头等他发脾气,等他的指责,等他的怒斥……良久良久,他却始终静默无声。眼眸幽黑深遂,只是定定地看着小房间的门,这曾是他来时的时空任意门。
他没有如甄可意所料想中地发怒,她意外之余更惭愧了:“甄骏,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怀着负荆请罪的心理,甄可意殷勤地为他放满一缸热水,再拿好干净衣服:“甄骏,你快去洗澡吧,不然会生病的。”
甄骏一言不发地去了卫生间。甄可意本来还想按马哥所言,为他煎一碗姜汤驱寒,可是厨房没有姜,只得作罢。
甄骏洗完澡出来,完全无视等在客厅的甄可意,径自进了小房间。
甄可意追上去:“甄骏,我的吹风筒借你,你把头发吹干了再睡……”
话没说完,甄骏已经把房门关上了。甄可意哑在门外。
第二天甄可意起得很早,小保姆似的在厨房里忙了一早上。熬了一锅稀粥,煎了两个鸡蛋,开了一袋袋装香肠蒸上一碟。再跑到楼下买了一瓶酱黄瓜,几个馒头包子,张罗出一顿极丰富的早餐。
然后去敲甄骏的门:“甄骏,吃早餐了,今天我们不吃方便面。我做了好吃的给你吃。”

屋里沉默无声,甄骏看来还在生气。不稀罕她一早上的殷勤卖力。
“甄骏你别生气了。是,昨晚是我做得不对,我跟你认错,我向你赔礼道歉。你是将门虎子,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无论她如何在门外低声下气做小伏低,屋里的甄骏就是一声不吭。甄可意说了半天也不耐烦了:“甄骏你还不出来,好,有本事你在屋里呆一辈子别出来了。”
她自己踞案大食,把丰盛的早餐扫光一半。剩下的一半,想了想还是热在电饭锅上。
临上班出门前,她再敲了敲小房间的门:“甄骏我上班去了,早餐在电饭锅上热着,你想吃东西了自己去厨房找。”
***
设计室里今天格外热闹,据说小郭中了一场足彩的二等奖,领到手五千多块钱奖金。一群同事围着他,七八张嘴和舌头搅在一起闹哄哄:
“郭爷,请客请客,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是法式餐厅,价格之昂贵绝非寻常百姓敢去问津的。小郭一吐舌头:“你们这帮家伙别太狠了,那法国菜贵得忒离谱,不能这样宰我。”
甄可意替他解围,作语重心长状:“弟兄们,要爱国呀!老外的馆子咱们不去,咱们支持国货,上东来顺涮羊肉好了。”
“那就东来顺,今天中午这顿就跟着郭爷混了。”
午餐有了着落,设计室七八个人都手脚麻利地把自己的活干完,到点下班了就簇拥着小郭去东来顺。甄可意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家做饭给甄骏吃啊?已经走到门口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叫她:
“甄可意你动作快点,出发了。”
“有免费的午餐吃你还磨蹭什么呀!”
“是不是还等八抬大轿来请啊?”
“来了来了。”甄可意跟上大队人马,朝着东来顺挺进。反正回去甄骏也不理她,她何必放着东来顺的涮羊肉不吃,去热脸去贴人家的冷**。
涮羊肉极鲜,冰啤酒极爽,一帮人吃吃喝喝不亦乐乎,到了两点半回公司上班时,个个满嘴酒气满脸酒晕。下午上班都在那里混时间,趴的趴着,歪的歪着。幸好大老板不在,设计室的主管下午也有事没来,否则这付场面肯定要挨训。
甄可意也喝了两瓶酒。此时酒意上脸酡红如醉,头也有点晕晕的,趴在工作台上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手机铃声大振,吓了她一跳。
拿起来习惯性地先看来电显示,咦,居然是小公寓里的座机号码——甄骏打电话来了。她虽然教过甄骏怎么打电话找她,可他会打过来却是头一遭。一定是中午没见她回来做饭,他饿得受不了了,打电话来抗议。
甄可意有几分得意地接起电话,你不是不理我吗?怎么着,现在还不是要打电话找我来了。
“我是甄可意。”
电话那端却良久无声。
“喂……喂……喂……甄骏是你吗?你说话呀,你要对着话筒说话。喂……”
甄可意说了半天,电话那端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她奇怪地看了看手机,有信号啊。“喂喂喂喂喂……甄骏你会不会用电话?”
话筒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咋咋唬唬的,除此外……甄可意忽然静下来,屏息细听,听到一个极轻极细极微弱的呼吸声——那细若游丝般的一线呼吸仿佛随时会断掉。
清凉的空调房里,甄可意的手心却突然沁出了汗:“甄骏……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回应她的是话筒里啪答一声脆响,然后那线游丝般的呼吸声没有了。甄可意跳起来,一点酒意全醒了,脸色大变地往外冲。小郭在身后扬声叫她:“甄可意你去哪?”
“我家里的小叔公好象出事了,我得回去看看,替我跟头头请个假。”
***
“高烧到四十点二度才送到医院来看病,都转成急性肺炎了,病人都烧得快不行了。你早干吗去了?”医生劈头盖脸地训。
甄可意嗫嚅地解释:“我一早上班,中午又忙没回家,所以不知道他病了。”
“病人要住院观察,交五千块钱押金去办住院手续吧。”
甄可意大惊:“五千?”
“嫌贵呀!嫌贵就把人抬回去,直接把这钱送火葬场预备后事吧。”
“不贵不贵,我马上去取钱。医生您先给他用药吧。”
“对不起,没交药费概不用药。”医生一脸磬石般的坚定无转移,毫无商量的余地。
甄可意只得用救火般的速度赶到最近的银行取钱交到医院,医生这才给甄骏安排病房,吊上输液瓶打退烧针。
甄可意守在甄骏病床边,遵照医生的吩咐,时不时地用酒精棉为他涂掌心涂额头帮忙降温。唉,从小保姆到小护士,出钱又出力,谁能比她更惨?
住院押金一交就是五千,算来甄骏到现代不过一星期,就实打实地让她花了近万块钱啦。别提多心痛了。不过,这回五千块的花销说起来也是她自找的,她要是不坏心眼地扔他,他就不会淋雨生病,那这钱不就省了嘛。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再想想自己也确实是笨,早上敲门他没回应,怎么就只想到他是在赌气,没想到他是淋了雨在生病发烧人事不省呢?那时候发现可能不会拖得这么严重。结果一拖拖到下午,还是他自己自救,挣扎着到客厅打电话给她,虽然已经一个字都没力气说了。否则等她晚上回家,还不知会不会已经出人命了。真死了这么一个没任何身份证明的人在她屋里,只怕她麻烦大了。
昏迷中的甄骏喃喃出声:“水……”
甄可意赶紧给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水。几口清水喝过后,他苍白干枯的嘴唇又轻轻吐出一个字:“爹……”
他在叫爹,叫那个一品大员的将军父亲。看来跟父亲感情很好。
“大哥……二哥……幽蓟……十六州……”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除了听出他在叫父兄,别的话甄可意听不懂。这小子心里看来藏了很多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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