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二一:朱夏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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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熙三年夏五月,洛阳城牡丹盛开,卢范节度使孙炅上书,以奚族、契丹兵锋愈盛,威胁大周北地的理由,要求增加平卢、范阳二地驻兵。
大周节度使制度自仁宗时代起,神宗皇帝建兴十年朔方一战,因名将薛节病故,王连恩又战败,朝堂上一时没有能够担得起重任的武将。神宗皇帝受顾鸣要挟,虽当时为了国事妥协,但此后自感大伤面子,意欲重振周朝武备,奸相李光甫适时上书奏请,言道番将作战勇猛,胜于汉朝将领,可启用番将戍边。神宗然之,遂大力启用番将。一批大权在握的节度使应运而生。
仁宗皇帝时,节度使虽手握重兵,但仍然需受当地行政官员及军饷的克制。神宗皇帝坐朝时,契丹族作乱,神宗皇帝为使边将能够全力与敌军作战,不至于受文官和粮饷掣肘,竟命军镇州官受节度使调遣,并允许节度使在治地范围内统摄财权。因着这两条诏令,节度使将边镇所有大权全部收入手中,军镇犹如国中之国,节度使便成了当地的无冕藩王,朝廷再无节制之力。
孙炅乃是当世六位节度使中势力最盛的一位。孙炅本是胡人,其父为康姓胡人,母为突厥女巫,后随母改嫁突厥途中。少年时冒汉姓为孙,以光明为意定名为炅。骁勇善战,神宗皇帝对之十分喜爱,任其为平卢节度使。后孙炅入长安朝拜,认唐贵妃为义母,神宗皇帝愈发宠信,任命其兼任范阳节度使。连掌二镇重兵。
姬泽年少之时,就有意抑制节度使崛起的形势。天册元年,孙炅留在长安,在帝妃二人面前献宠游说,促成政财二权归节度使,姬泽当时只是一个闲权皇子,曾冲到神宗皇帝面前一力陈言不可,二人在御前结下梁子。天册五年,姬泽被神宗策为皇太子。时年河东奚族叛乱,孙炅领卢范二地兵灭之,上书神宗皇帝,请求将河东之地纳入自己的统军范围。若此事成之,则孙炅将坐拥三镇军地,时皇太子姬泽领着朝中百官拼命劝谏,神宗皇帝这才终于终止了答允孙炅上书的念头,令孙炅兼任三地节度使的念头流产。
及至姬泽登基,想要罢黜节度使大权。孙炅已经大权在握,将平卢、范阳二地经营的如同自己的王国一般,不是姬泽能够轻易回转的了。
孙炅遣心腹属臣刘骆谷自范阳一路入东都,在朝堂上向姬泽陈言,“幽州异族作战勇猛,节度使深恐无法战胜,奏请圣人,欲在平卢、范阳等地招兵六万人。”
姬泽道,“奚族、契丹止各不过数万青壮,平卢拥军十万,范阳拥军二十万,想来已可压制敌军。继行增兵之事,暂时可不必考虑。”
退朝之后,一众朝中老将聚在弘阳殿中,就孙炅之事商讨。
羽林大将军裴俨出言道,“其实朝廷此时已无力节制卢范,孙炅若当真打算增兵,咱们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又何必在朝廷上上书求奏?”
“裴大将军这就不知道了,”卢国公程伯献叹了口气道,“孙炅此意,一是强调他戍守北地的重要性;二是打着主意,在朝堂上打下幌子,日后好开口向朝廷索要更多的军粮供给。”
“怕也是有着给朕一个下马威,试探试探朕深浅的意思。”姬泽头戴襆头,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御案后,淡淡道,
“朕当日为太子之时,带领臣子劝谏父皇,阻断了他同拥三镇的妄想。他怕心中也恨着朕呢!”念及自己登基以来,诸多国家政令都顺自己的心意而行,太皇太后虽偶有掣肘,但亦与自己祖孙相得,唯独忌惮坐拥平卢、范阳二地的孙炅,不能顺畅罢黜念头,心头一时郁甚,广袖一拂,将御案上的笔海、银函之物统统拂在地上,“瞧瞧先皇给朕留下的多大的麻烦!”
皇帝言语之中提到了先帝,程伯献、裴等人皆不敢出言,附和着低下了头,姬泽也迅速察觉了自己言语中的不适,很快收整了神情,“让行人司多盯着孙炅和刘骆谷处,探看探看他们私底下的算盘;复命兵部郎中高闻前往刘骆谷处,言语中敲打一番。”
众位武臣应道,“是。”倒退着退出了宫殿。
弘阳殿中寂静无声,姬泽坐在御案后,翻着案上的奏章瞧了一会儿,觉得心气不适无法平复下来,索性将手中的奏折摞在一旁,吩咐道,“七变,命人准备一下,跟着朕出宫随意走走。”
梁七变躬身应道,“是。”
王颐一身白色长裳,负手在东都市集中徜徉,观赏着两侧商肆琳琅满目的商品,身心闲适。
太原作为大周皇室姬氏龙兴之地,世称北都。与长安、洛阳并为大周三大都城,附郭县为晋阳、太原二县。王颐从肃穆古朴的北都太原城前来到雍容明朗的东都洛阳,只觉相较于太原的沉笃务实,洛阳人更加的活泼热情。有着一种和自己的故土太原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
一名绿衣青年忽的上前,立在他的身边,朝着他道了一礼,“王公子,我家主子请你入雅间中说话。”
王颐回头顺着绿衣青年指示的方向望过去,见了一旁华丽高大的茶楼。檐瓦飞翘,门楣上写着“重芳楼”三个大字,二楼雅间窗户大开,一片静谧。面前这名绿衣青年身长玉立,虽为伺候之人,却人才殊重,如清风朗月一般。王颐的眸子微微一凝,顿了片刻,方有礼道,“如此,便请这位小郎带路吧!”
重芳楼高朋满座,二楼长长的走廊因着这名白衣青年的到来而陡然生出一种闲静气场来。经过长廊转角处,王颐进了左手第一间雅室。雅室中收拾的十分清爽简朴,靠门处摆放着一张玄漆松下寓棋的屏风,棕红色木板在天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色光泽,窗前的棋盘矮榻上摆着一鼎茶羹,几碟点心,一名玄衣青年坐在靠窗的雅座上,虽然身上的一衣裳一身常服,但眉宇间却寓凝着一股难言的威严气势。
王颐上前一步,朝着座上的玄衣青年恭敬拜道,“草民见过圣人!”
京兆尹崔郢坐在府衙大堂上,瞧着面前呈放着的供状,“府尹,”积年胥吏的声音在一旁解说,“这是昨日凤家夫妇递上来的诉状,请求府衙将自家侄女凤氏的衣肆判归叔婶所有。”
崔郢伸出右手食指敲击着案面,带着一丝疑惑的口气。“百岁春?”
“是呀!”老胥吏笑着道,“崔府尹如今家中没有正经女眷,怕是没怎么听过,这百岁春可是如今长安城中有名的衣肆,据说他们家的手艺也不知怎么的,做出来的衣裳穿在人身上,总能比旁人的衣裳好看些。如今大把大把的女眷疯了似的,抢着银钱往它们家头上扔,还怕总是等不到新季的衣裳呢。”
大堂烛光明亮,崔郢目光微闪,绰约中自己似乎也曾在哪个地方听过这个衣肆名字。略微一转,已经是想起来了:族婶崔氏前些日子在家中念叨,百岁春的手艺鼎鼎有名,他们家新作的童裳瞧着出色的很。定要给窈窈订购一件,待到买回来,穿在窈窈身上,定是鲜亮极了!
他唇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位凤娘子一介年轻女儿家,能够打下这么大一片基业,可当真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老胥吏笑着道,目光瞟到了瞧着凤氏夫妻的案状,“可惜碰到一对无良叔婶,怕是这回要吃大亏喽。”

大周长辈对未出室子女权利颇大。凤娘子父母双亡,在叔婶的抚养下长大,叔婶出面告理,怕是多半会吃亏。
“这倒也未必!”崔郢一笑,将案卷摞在一旁,吩咐道,“派府中衙役上门通知,三日后开堂审理百岁春案。”
胥吏拱手应道,“是。”
京兆府公堂肃穆,寺役持着水火棍,喝道,“威武!”
凤氏夫妇战战兢兢的跪在堂下,鲁氏当日在家中打起算盘信心满满,今日跪在京兆府公堂之上,却面色发白,在心中定了定神,扬身道,“禀府尹,民妇鲁氏,今日与夫君一同前来京兆府,状告侄女凤仙源。”
崔郢道,“尔等状告何事?”
鲁氏陈词,“民妇夫妇乃长安人氏,家住大通坊,过世大伯乃故秘书郎凤举,留下一个侄女。这些年,民妇夫妇念着大伯和夫君的兄弟情谊,待凤仙源与嫡亲子女一致。便是民妇亲子风仙居都没有书读,也咬牙下来,供奉侄女在何子明学士夫人名下学画。算的上是对得起亡去的大伯夫妇了。”鲁氏扬起头,叙述着自己夫妇对凤仙源的慈心,眼角眉梢流露着慈爱之情,话音陡的转为悲愤之情,
“不料去年,侄女凤仙源偷盗家中去钱财,瞒着我们夫妇二人偷偷开了一家叫百岁春的店铺……夫君日前病重,自己翻检家中钱财打算给夫君治病。这才发现钱财失盗。民妇急的不行,和夫君一同到东市衣肆,寻那凤仙源索钱救治其叔父的命,侄女衣绫罗锦绣,却翻脸不认人,在百岁春上大肆辱骂民妇夫妇,甚至命人将我们从百岁春丢了出来。”伏在地上大哭失声,
“求崔府尹给民妇夫妇做主啊!”
公堂外围观审理此案的百姓瞧着这般景象,登时发出嗡嗡议论之声。
崔郢抽出一根签批,“传本官的令,召凤氏上堂。”
凤仙源一身素黑深衣,素黑青丝仅止用一根白玉簪挽束,愈发显得年轻容颜红颜翠鬓,袅袅进了大堂,朝着公堂上做的崔郢拜道,“民女凤仙源见过崔府尹。”
崔郢问道,“凤氏,你的叔婶告你盗取家中钱财,可有此事?”
凤仙源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如何有此事?”转头望着凤桦和鲁氏,痛心道,“叔叔,婶子,你们怎么会这般污蔑侄女儿?”
“如何没有这种事?”鲁氏望着凤仙源,冷笑道,“你一个女儿家,若不是偷拿了家中钱财,如何开的起这么大的一间店铺?这百岁春竟是靠着我们凤家的财产开办起来,便应该归属咱们凤家。府尹公正廉明,自会为我们夫妇做主的!”
“婶子,”凤仙源不敢置信,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晃,“我何曾偷盗过家中钱财?凤家钱财婶子你捂得紧紧的,我何曾碰的到边?我一介女儿家将百岁春支撑到这般地步,费了多少心血?你要将它夺过去便也罢了,还要将偷盗的污名泼到我身上,是要逼死侄女儿么?”
鲁氏尖刻道,“阿元,你何必说什么逼死?这些年,我们将你拉扯长大,何必,你如今正是青春年华,该当讲婚事的时候。如何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听叔叔婶婶的话,将百岁春交出来。好好待在家里,叔叔婶婶自会为你说一门好亲事的。”
“肃静。”崔郢喝道,问凤仙源,“凤氏,实情可是如当真你如何说?”
凤仙源道,“不是这样的。”
“哦,”崔郢意味深长叹道,“那实情究竟如何?”
凤仙源美目中沾惹了泪光,转过头来,注视着目光退让躲避着自己审视的凤桦,和面上一片得意的鲁氏,眉宇之间闪过一道晦涩,“我本来是答应了别人不打算说的!如今竟然叔婶逼我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法子了。”抬头望着崔郢,“其实百岁春并不是我的,乃是丹阳公主府顾娘子的产业,民女和顾娘子有几分交情。顾娘子便聘请民女做了掌事之人。”
鲁氏了,尖叫道,“怎么可能?我们在百岁春瞧见你的时候,你一身绫罗绸缎,百岁春的下人婆子都听你的吩咐,这衣肆怎么可能不是你的?”
凤仙源被鲁氏凶悍的气场逼的往后退了一步,双目蹙泪,“婶婶!”
“我也不知道叔叔婶婶是从何处听到衣肆之事,竟便当这衣肆是我的,当日登上百岁春大门,要强行夺取钱财。民女受顾娘子所托,如何能答应此事?只是叔婶执了心,我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只得用强硬手段将叔婶驱逐出去!叔叔,婶子,凤家是哪一等人家,就算一辈子神吃俭用,家中究竟能有多少银钱,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百岁春衣肆市口乃是在东市最繁华地段,肆中存卖的衣料都是上好的布料,更别说聘请了一队专业绣娘花销如何了。这等成本,如何是偷盗凤家钱财能够开的起的?”
堂下百姓听得这等家事闹剧,本是左右摇摆,这时候听到这儿,不由心中哈哈的笑起来,一个声音大声道,“是呢,瞧这对夫妇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有多少钱的模样。百岁春咱们都知道,可不是平凡百姓家的一点点钱就能开的起来的。”
又有人道,“那天我看见礼部孙郎中家的二娘子,一身百岁春的衣裳,好看的就像是天上云朵似的。能做出这般衣裳,又岂是一个小小凤家供的起的。
崔郢瞧着公堂上下一片喧哗之声,微微皱起眉,一拍堂木,喝道,“肃静。”
堂上堂下登时一静,崔郢转问凤仙源,“凤氏,你说这衣肆是顾娘子的,可有证据?”
凤仙源颔首道,“自然是有。”
“百岁春的官契收在顾娘子手中,顾娘子如今虽然不在长安,但丹阳公主却是在的,府尹若是使得,可使人往公主府走一趟,询问公主府吏详情。且民女手中持有一份当日与顾娘子签订的契书,”言罢,从怀中取出一份契书,高高递上。
一旁衙役下堂,接过凤仙源手中的契书,上前递到崔郢公案上。崔郢打开契书,见用的是公正的楷字书写的契书,上面白纸黑字,“今办衣肆百岁春,顾氏出东市东大口当街二层店铺一座,家资一千二百贯,悉数交予凤仙源。凤仙源为百岁春掌柜,一切经营事项听凭做主,盈利亏损不论,毎季度支付银钱六十贯。契书落款上钦着京兆府鲜红的印章。
崔郢一拍堂木,大声喝道,“凤桦,鲁氏,你们污蔑他人,该当何罪?”
凤桦和鲁氏面上一片慌乱,“府尹,您可不能听这个小妮子的,被这个小妮子给骗了哟!”
崔郢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怒气,将契书持在手中一抖,“笑话。这张官契上白字黑字写的清楚。你是怀疑本官的清白呢?还是怀疑丹阳公主会讹你们凤家的钱?”
鲁氏张口结舌,崔郢乃长安百姓父母官,丹阳公主公主更是金枝玉叶,他们不敢得罪,不敢再在百岁春所有权上争执,恼怒之情陡然升起,几乎要将整颗心蒙蔽,瞪着凤仙源,一双眼睛泛出红丝,恶毒道,“民妇侄女作为百岁春的掌事,替顾娘子卖了一年的命,怎么说也该有一大笔收入。她是我们夫妇一手养大的,这笔收入应当交给我们夫妇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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