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开多几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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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到底没有见到特殊的病人。她很怀疑,也许这位病人根本不在省城。
她甚至疑心, 这就像是古代皇帝得了重病然后派人到全国各处去寻找治病良方。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就类似于钦差大臣。
不过她也没有白跑工人医院一趟, 那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人收下两张手术图谱之后,直接提了要求:“这种手术, 你能不能做一台让我看看?”
这个要求实在有点儿大,正儿八经的膀胱癌根治+回肠再造新膀胱手术,也不是所有病人都适合开呀。
然而在省工人医院,最不缺乏的就是各种情况危重病人。泌尿外科的陶主任直接跟自己准备做膀胱全切的膀胱癌病人进行沟通。
听说国家要试着给他做一次新手术,在解决他的膀胱癌问题同时,尽可能再帮他造一个新的膀胱出来, 好让他以后小便不成问题。那位年已花甲的老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然后朝着东方不停地磕头,嘴里头一个劲儿喊着:“感谢伟大的主席,感谢人民伟大的救星。”
余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能尽可能赶紧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 赶紧完善术前相关准备工作, 然后跟陶主任一块儿完成手术。
膀胱癌根治术由陶教授主刀,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外科大夫。
尽管有半个世纪的技术进步差距, 但他开起刀来,余秋在旁边看的仍然要忍不住叫一声好。手法真是干净利落,漂亮的很。
病人膀胱切下来并做了腹膜后跟盆腔淋巴结清扫后,接下来就是余秋的工作了。
她截取1000px回肠肠袢,立刻进行回肠新膀胱的缝合制作, 做好新膀胱之后,左右侧输尿管要与新膀胱的输入肠管相吻合,紧接着新膀胱的膀胱颈与后尿道断端再行连续性吻合,原本切掉了膀胱空出来的位置就被回肠造出来的新膀胱取代了。
整台手术足足开了近8个小时,几乎赶得上腹腔镜下的手术了。
余秋其实从来没有主刀过这种规模的手术。
在她轮转去省人医泌尿外科,终于摆脱病历打字员身份,好不容易捞到上台机会的时候,泌尿外科的主打项目已经是腹腔镜下手术,几乎没有什么开腹膀胱癌根治术。
在这种情况下,余秋能够做的事情,大概也就剩下盯着主任开刀了。
可是她也说不清楚,好像穿到这个世界之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术,只要她见识过,甚至只是看过相关视频,她就敢上台做。
她好像已经顾不上思考失败之后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后面推着她,拼命地往前冲冲冲。
关腹的时候,余秋的眼睛已经开始发花。还是陶教授带上来的年轻医生完成了关腹缝合。
余秋真是头晕了,她自己不动手也就算了,还在旁边指点人家工人医院的大夫如何做腹部缝合,以减少术后伤口愈合不良的概率。
不得不说,这位医生哥哥可真是好脾气,不仅没发火,还真按照余秋说的做了。
最后彻底晕头的余秋,相当不要脸的点点头,表达了对对方的肯定:“不错,这个口子缝得很漂亮。”
说完话,她就摇摇晃晃地要下台。
她站在台上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头,她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感觉自己都要低血糖了。
还是手术室的护士小姐姐温柔可人,直接往她嘴里头翻了颗奶糖,又给了她吸管喝葡萄糖水。
天呐,余秋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奶糖,她真是幸福的要晕过去了。
她发誓,这次回杨树湾之后,她一定要在山上养奶羊,以后自己做奶糖吃。
那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人身着手术服,从头到尾在边上围观,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罹患膀胱癌的老农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平头年轻人才迟疑着问余秋:“心脏病呢,如果病人有心脏病,那么这个手术还能做吗?”
余秋直接询问病人多大年纪。
年轻人踟蹰了一下,才开口回答:“年逾古稀。”
余秋笑了起来,脱掉了自己脸上的口罩:“那要做综合评估,由心脏科医生跟麻醉科医生以及泌尿外科的医生共同做评估,看病人能否耐受手术。不过,我听说74岁的老人也有手术成功的,术后一个月正常排尿。”
那年轻人还在迟疑:“这个手术做完之后,大概多久能够下床活动呢?”
“跟正常手术差不多的时间,看个人的恢复情况。”余秋脸上保持笑容,“不过要是希望更快的话,那做腹腔镜手术是最合适的。因为就在肚子上打三个孔,基本上不存在腹部切口愈合不良的问题,病人的舒适度也会大幅度提高,按照他的年龄,一般术后两三天都可以下床活动了,肠道功能恢复的也快。”
那年轻人立刻追下去:“你说的腹腔镜能做吗?”
余秋摇摇头:“我也是听人说的,现在我们还没有把腹腔镜造出来,因为材料不够,需要很多东西,要慢慢找。”
那年轻人没有再说话,只抓着他的照相机朝手术室里头的人点点头便出去了,刚才手术的时候,他拍了不少照片。
陶主任看了眼余秋,冲她摇摇头,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院长安排过来的,就让我们配合工作。”
余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好奇病人的具体身份,对她而言,越是模糊化的病人身份资料,也许情况越好,因为反而不容易多想。
她出手术室的时候,怀里揣着两盒药,这是陶教授帮他搜寻来的化疗药。
理论角度上,这些药物今天术中就要用在这位得了膀胱癌的老人身上,不过余秋给他制定的方案有了小小的调整,所以这两盒药就多了出来。
药盒很小,分量也轻,可就这巴掌大小的,轻飘飘的两盒药,被她揣在怀中,却沉甸甸的压得她胸口都要喘不过气来。
她走出工人医院大楼,才突然间意识到天已经黑透了,再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漫天繁星。
一瞬间,余秋居然有种感动,真不容易,在省城居然也可以看星星。
这个年代的污染也不少啊,因为主要燃料是煤,这个年代的煤还常常混杂着大量杂质,所以燃烧效率并不高,产生的黑烟也真是够呛。
余秋贪婪得看着水亮的星星,感觉将星星比喻成水钻,果然无比贴切。
她走出医院大门,碰上胡母正跟人站在门口说话。
瞧见了余秋,胡母还高兴地跟自己的朋友介绍:“就是这个小姑娘,下次等你有空了上他们公社卫生院去,她扎的针灸可真是好。”
那人一个劲儿看余秋,嘴里头的话却是对着胡母说的:“哎呀,你的运气可真是好,我就说没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才转身离去。
胡母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颇为好的样子,主动邀请余秋:“要不要坐船回去?我看今天的星星很漂亮,泛舟江上一定不错。”
余秋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她跟着胡母上的车,然后车子开到江岸边。这一回,他们没有做人来人往的大客船,而是上了一条小船,当真满满夏夜泛舟的悠然。
当然,如果胡母挽着她胳膊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的话,大概会更加有说服力。
上了船,余秋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拿到了。”
胡母也没点头,就轻轻地“嗯”了一声,然而往上走的时候,她差点绊倒了。要不是余秋服了她一把,搞不好她都要跌到水里头去。
船舱里头并没有客人,只她们两个。
余秋没有追问,乖乖地等小船慢慢的荡出波纹。夏夜星空果然漂亮,漫漫天的星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星光灿烂。
不过夜色究竟深了,黑暗笼罩着整个神州大地,天上的星星漂亮归漂亮,照明效果却极为有限。但那漫天繁星,总给人以无限的希望。
余秋看着落在水面上的星河随波荡漾,远远的,可以听见幽幽虫鸣和成片的蛙声。
她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杨树湾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忙碌了。
也不知道今年这么多事情,大家伙儿能不能忙得赢。
“到了。”胡母轻声喊了句余秋,“咱们走吧。”
两条船像是并到了一起,余秋从船舷上爬过去,另一条船也不大,像是同样泛舟江上。
走进船舱,余秋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老人今儿听上去兴致很不错,不知道在同谁谈笑风生:“他们不是说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哈,那我拿开水烫。我既不还手也不还口,我就在楼梯口摆下龙门阵,把整个招待所的开水瓶全都收集过来。谁敢上前,我就直接拿开水烫水。”
胡杨哈哈大笑,声音清亮的夸奖:“伯伯,你可真厉害,这种主意你们都想得到。”
“我倒宁可我永远不要想到这种主意,对着日本鬼子,对着国敏党反动派,我们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老人叹起气来,“那个时候,我们有意见,可是没用,说造反派太少,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支持造反派的工作。
真有意思,人家要打我们,从省城追到了京城,两伙人合在一起,追着不放,结果我们还要笑嘻嘻的,伸出脸去让人家打,别人打我们,我们还得叫好看,这事儿多荒谬。

造反派少吗?我真没觉得造反派太少,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多了。一天到晚都忙着去造反了,正经事情没人做,乱成一团,这到底有哪儿好啊?”
说的时候,老人还不停地叹气,不知道是唏嘘还是愤慨。
“一开始人数是不多。”余秋推了门进去,“但他们就好像是癌细胞,原位癌的时候不处理,它们就会通过各种途径飞快的扩散。
癌细胞繁殖能力最强,它们拼命地挤占空间,逼的其他正常细胞都没有办法正常开展工作。
最可气的是,当你发现癌细胞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想要消灭它们时,却发现整个身体已经被癌细胞破坏的不成样子,无论你是动刀割还是用药杀,无不困难重重。
用刀子割的话,它都跑遍全身了,你怎么割得完?把其他器官也割掉的话,那身体还怎么支撑下去?
用药杀的话,你赶跑了癌细胞,杀死了它们,同样正常细胞也难以逃脱,要跟着一并受惩罚。
所以就算治疗结束,整个身体也垮了,要是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癌细胞还没杀完,身体就垮了。”
老人的脸仍旧藏在帘子后头,即使在跟胡杨说话时,他们中间也挡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不过老人的声音倒是可以顺利地透过帘子传出来。
他笑着接余秋的话:“那可麻烦了,就是说癌症没得治哦,打老鼠还要怕伤了玉瓶。”
余秋摇头,正色道:“还是可以治疗的。比方说靶向治疗。人家都说蛇打七寸,同样的,癌细胞也有自己特定怕的东西,比方说我们用反式维甲酸跟□□治疗急性长早幼粒白血病,再比方说我们用甲氨蝶呤跟5-fu化疗绒癌,效果都相当不错。”
靶向治疗药物常常被诟病对甲癌有作用,对乙癌就毫无反应。每研发一个药品就要兴师动众,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可这种精准打击也更大限度的维护了人体正常生理机能。
有很多癌症患者就像《我不是药神》中的病人,只要吃药,就能基本维持正常人的生活。
只可惜在这方面,我们国家实在被落的后面有点儿远,几十年的时间,能够拿出来用的原发药品少的可怜。
屠呦呦团队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们大学搞药学研究的老师兴奋得不得了,逢人就说,以后这方面的投入应该会大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拉到足够的投入,药学研究才可能进行下去。
余秋拿出了药盒,冲着老人笑。即使她很清楚,老人同样看不见她的脸,她仍然保持着笑容,仿佛笑意可以通过声音传递过去。
“好了,药拿过来了,你的血样化验结果我看过了,可以上化疗。不过丑话我还是说在前头,化疗有可能会好转,但也有可能会带来一系列的副作用,甚至可能让你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很抱歉,我现在给你用的化疗药还不是精准打击,因为对于直肠癌现在还没有非常敏感的特异性疗法。
另外因为条件有限,一旦你用药过程中出现任何危险,就凭我现在的条件,很可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余秋又一次确认,“你愿意承受这样的风险吗?如果可以的话,那我就给你用药了,我找不到你的家人,我也没办法同他们商量,所以这件事情只能你自己拍板决定。”
老人好像也笑了起来,然而声音却无比凄凉:“来吧,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已经是个残废了啊。”
说的时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余秋却没有安慰他,反而毫不客气地反驳他的意见:“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什么叫做残废?这个世界上带病生存的人实在太多了。
有的人病在明处,比方说,缺了胳膊少了腿。有的人藏在暗处,身体里头的器官坏了,靠药物维持生命,只不过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这世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被称为健康,多多少少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您觉得您现在很凄凉,可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更凄凉的大有人在。
你患了癌症,还有人给你开刀治疗。我看过很多病人,癌症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连刀都开不起来的那种,只能回去等死。
还有人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可以试着治疗的,但是他们没钱没条件,也同样只能等死。
比起他们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当然,你幸运的前提是,你曾经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所以有人想方设法要挽救你的生命。
不过我想说的事情是,在生命面前,这些是非功过都不算什么,它不会为你额外加分的。生命并不参与评价人一生的功过。
带袋生存怎么了?总比丢了性命强吧。而且以后随着我们疫苗技术逐步提高检测大幅度推广,这样的病人会越来越多,最起码的,它可以挽救病人的生命。
就算是不那么美观,就算是非常麻烦,但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要真正论起生活艰难,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世界直接在她面前关上了门也闭上了窗,可她还是勇敢的生活下去,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
人这一辈子,单是活着这件事情,就要拼尽全力。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儿,再难过起码也在过着。”
帘子后头的老人笑了起来:“小姑娘,你多大啊?怎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胡杨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是啊,她可能说了,比我们当老师的同学还能说。”
余秋傲娇的很:“因为我看多了生死,不是战场上一枪毙命的那种,我看过太多死亡的过程。好啦,老人家,你不要再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放平心态,积极接受治疗,用乐观的态度去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
起码到现在你还有朋友,也有人愿意维护你,拼了命地想要帮助你。这就说明你这一生非常成功。因为别说是您现在的情况,就是普通人,在大病来临的时候,家人能够不放弃的,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
那老人笑得愈发厉害,结果扯动到了肚子上的伤口,疼得哎呦叫唤。
余秋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给他用上了药。
配药水的时候,小秋大夫心中无比凄凉,感觉自己的人生可真是不断地颠覆。
能够想象吗?有一天她居然在这么简陋的环境下给人上化疗。
妈呀,也不知道她是草菅人命,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别看现在说的好,要是老人没了,等到以后平反的时候,这件事情绝对是她板上钉钉的罪责。没得说,妥妥的□□余孽,当初恶意谋杀了革命将领。到时候家属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吧。
唉,人生真是难以不悲哀。
药水打进去之后,胡杨跟胡母都忍不住在船舱里头转悠。
小胡会计更是一个劲儿抓着余秋的手,两只眼睛亮的不像话:“小秋,药在再杀死癌细胞吧。”
“嗯。”余秋极为冷酷,“顺带着也杀死了正常细胞。”
胡杨简直要跳脚,干嘛说这些呢?好好说杀癌细胞的事情就行了。
余秋颇为悲观,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发展好就皆大欢喜,发展不好,处理全是我的事情,我不想这些,谁来想?”
哎呀,当大夫的人多讨厌啊,总是爱泼冷水,生怕病人跟家属的期待值太高。
余秋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舱走:“胡杨,你照应好你伯伯,我去睡觉了。”
小胡会计这才后知后觉:“你吃饭没有啊?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吧。”
余秋悲愤了,兄弟,你可算是想起来了啊。姐姐我都饿死了,饿得都忘记饿了。
胡母这才拍着脑袋连声道歉,她真没想起这件事,因为他们家里头也不开火,都是在食堂吃饭。
好在船上还有个病人备着些吃的,余秋撬了一罐子黄桃罐头,就着饼干凄凉地打发掉了这顿晚饭。
小秋大夫看着窗户外的星光,感觉好想回杨树湾。杨树湾的人才不会这样呢,又想马儿跑又不记得给马儿喂草。
想她在杨树湾的时候,都是千方百计逃跑,不吃人家的饭。就从来没有哪家忘记了要给她弄点吃的。
哼,他们这些城里人啊,实在不像话。
胡杨的母子俩是这样,省工人医院也是这样。
她开了这么长时间的刀,除了护士姐姐还给她奶糖外,其他人就没管她的饭。
唉,这么凄凉了,还得开刀。明天她还要去工人医院再来一次膀胱癌手术。
因为那个平头年轻人出去转了一圈之后,余秋临走的时候又被他拉住,他要看更多类似的手术,好评价术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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